深秋的风刚从勒马坡前刮过,凉意就嗖嗖的袭上身来,紧跟着黑棉烂絮般的乌云就擦着山尖飘过,在头顶上打旋翻花儿,午后明亮的天空瞬间就暗淡下了,如麻的雨脚就踉踉跄跄朝我疾奔而来,脸上就有了撒钉泼豆般的铁冷和生痛。
我就后悔听了老婆的话,不该翻过院墙到徐家臣家的旱田里去撕苞谷衣子。啥叫苞谷衣子,就是玉米棒子的外壳呗,它柔韧丝瓤,把坛子里胡椒压得服帖。
单位效益不景气的那些年我是年年都寻苞谷衣子填酸胡椒坛子,不把坛子填实在,酸胡椒飘起来就长出白霉,天还没进九,胡椒都脓坏咧。
其实吧,我也不是非听老婆话才去的,准确的说是被她骂去的。她用大菜刀啪啪的敲着案板,甩发,瞪眼,嘴放炮,你傻呀,你痴呆啊,你是呀呼丈母娘的女婿啊,你不知道今年辣子卖四块一斤啊,我就只敢买了十斤,还是用的花呗哩,还有半坛子空着,不填苞谷衣子,过年你想吃风屙屁呀――。一阵连珠炮骂的我无名火燃多高。
奶奶的,这个面瓜一样的小女人,低眉顺眼的哈伙,长本事了不成?要么是受了楼下大白和三楼小脑壳高人点化?单位上大人小孩都知道,这俩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活生生把他们的生坯男人玩成了面团儿。
算了,往往猜贼不是贼。反正,这段时间俺家这个二货有点反常,动不动就鼓腮子爆眼,蹬蹄子尥蹶,烦躁不安。我恼火急了,就呛她,辣子不就四块一斤嘛,去年猪肉三十块一斤,你不照样吃的嘴角流油,放屁打嗝!这下算捅了马蜂窝,女人就气的跳脚,你敢骂我,翻天了不是!
她把菜刀咚的砍立在案板上,一笤帚疙瘩端直打过来――我让你嘴贱,等着吧,今年过年我让你猪毛都嚼不到一根――!
我吓的抱头夺门而出,刚翻过院墙就遇着劈面的冷雨,呸!呸!呸!,更年期加上不讲理,真算我倒霉透顶啊!
好在急雨扫面而过,又折身朝东南庙沟奔驰。在湿润的空气里,我踩着伏地败草的田埂,脚下一滋一滑的走向一片金黄的玉米林。
秋意凄清,村墟烟袅。
傍田而居的都是镇上爆发的坐地户。卖猪肉的徐家是欧式的别墅。打糠磨米的余家洋楼和高耸的厂房比肩。周配成的屠宰场,夫妻俩一个腊月就能挣二十八万。他们居住的这条冲很长,很深。冲里的人都出奇的很精很能。冲里这条沟,传说一年四季流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油花,富得流油可不是吹出来的。
要到最近的那块玉米地必须经过郭老兴的那半亩园子,其实三年前也是旱田,被劳动狂人姜婆婆租种后,几车鸡粪下地就壤肥苗莊,旱涝保收了。今天我没有看见姜婆婆的影子,却看到了李八娃在割她的韭菜。
李八娃我认识两三年了,见面咪咪笑,一笑小眼睛就挤成一条缝,尖尖的两排小米牙白玉一样耀眼,脸皮却黑的出奇像烧糊的树桩。八娃爱吃韭菜,炒蛋吃,包饺子吃,煮汤吃,烧烤吃,洗净了装在衣兜里生着吃。许多人都不理解他这嗜好,就有好事的问他老婆。他老婆叫丁不满,对啥不满无人知道,有时她也会笑,笑的时候就有绿绿的火苗从倦意的肿眼泡里赤赤的往外窜。一提起八娃爱吃韭菜这事,她就铁青起脸,吊角眉挑的高高的,怼你一句,你去问他自己,羞死个先人哩!他才四
五十多挂零啊,属马的他咋就成了骡子呢。个把月不回来探亲一次,回来了还是个蚕蛹!
我明白男人的有些事是经不起女人打击的,他须要尊严须要夸耀,他才能威风八面,才能战无不胜。女人越作践,他越活不成男人哩。
我怕吓着李八娃,在萝卜池里踢起一个土坷垃故意弄起响动。我说,李哥!你在学雷锋啊,他直起腰,挥舞着明晃晃的镰刀,苦笑道,哎呀,是老曹啊,呵呵,我要是有雷锋那么年轻就好了,你嫂子也不会大中午催我来割人家韭菜,我快成了一个食草动物了,她真心把我当驴养呢……。
我思忖道,你要真是匹公驴,丁不满就是烧高香了,你却是头软不拉几的骡子。我心里这样想,嘴上肯定不能那样说,有句流行语说,男人不能为难男人嘛,说不定哪天轮到自己身上,可不是闹着玩呢。我就往他高兴的事上扯,我说,李哥听说你修高铁发大财了,八娃笑得眼睛都没了,他说哪里发啥个财呀,一个月才一万块钱。郑万高铁通车了,我也就快失业了,只能干到年底。我又问,你挣大钱的时候,咋想起来回家瞅瞅?他说,这不是中秋节嘛,丁不满说儿子开学到了重庆,家里冷清,她又是打电话,又是发视频非要我回来陪她。我这两年打工太辛苦,我告诉你我那方面可不是有病,你嫂子就是不信我,非说我外边有人,家懒外勤,冤枉好人啊,我每月上交她这一万,可是真金白银哩!
我第一听说农民工一个月能挣一万元的工资,像是听新闻。羡慕地说,李哥家的日子过的好滋润啊,两口子一个儿子读大学,这么高的收入真是小康的很哩!李哥就把韭菜装进竹篮里,一屁股坐在地茏上,掰着手指给我算起了家庭收支账。他说,这么给你说吧,一年收入十二万是不少,可你知道我开支有多大吧?我这里有个表
你更一目了然些,说毕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张纸递给我。
年支出明细单
房贷:2万五
学费:3万五
人情:1万五
招待:1万元
车子:1万元
两家老人:1万
衣食起居:2万
杂花:1万元
年支出保守合计13万。
李八娃把那张纸重新叠好又揣进衣兜里,哀叹一声说,大兄弟,我老实告诉你,我手紧紧一年下来混个肚子圆,手散一点就捂扎不严了,我只祈求着明年全国再没有疫情,顺顺利利出去打工挣钱,不然家庭收支就崩盘了,可不是只要吃韭菜就能解决的喽。
这一天,我竟然忘记了撕苞谷衣子,鬼使神差的把李八娃割剩下的韭菜全部偷割了去,用盐淹了塞进泡胡椒的半个空坛子里。
一夜之间,集镇上的韭菜涨到二十块一斤,歇马街上的狗都不会骚情了,更别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