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佳去四川之前和我见了一面。我们在我公司楼下的咖啡馆碰了面。她叹了一口气，说：“昨天晚上又梦到他了。”

我也叹了口气，望着她的眼神有些无奈。她见我像老母亲一样准备说教，赶忙解释道：“可能是因为要去四川了了，所以才……”

所以才会梦见。

没有想起他，也没有怀念，只是梦见。

其实我并没有想对她说教。而且我知道，思佳必定要再见陆煜一面。

不然她心里会永远留着一个遗憾。

十年过去了，陆煜我不敢说，但在思佳心里，陆煜永远占着那个最特别的位置。

所以，我还是挺希望思佳在四川见到陆煜的。

（一）

思佳遇见陆煜的时间太早了。他们是小学同学，初中、高中都是校友，我和思佳则是高中同学。家乡是个小县城，他们两个人家离得近，自然也走得近一点。

思佳从小就优秀，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性格外向开朗，有点像男生。她好面子，事事要争第一。

陆煜也不甘示弱，他是班级数一数二的学生，极会和老师们打交道。

他们俩从小到大就是一对“欢喜冤家”。从小学到高中，两个人的战线从班级排名拉到了年级排名。

虽然不在一个班了，可“嘴仗”一直没停过。有时我跟他们一起走，往往等不到回家肚子就先笑得痛了起来。

“语文都上不了115的人居然敢随随便便谈我男神？”

这是思佳，她最喜欢苏轼。

“怎么了？就凭本帅哥比苏轼好看。”

这是陆煜，他一向为自己的帅气感到骄傲。

思佳白了他一眼，立刻讽刺道：“哎呦，您老长这细皮嫩肉的，也不怕被当成唐僧抓走。”

“那怎么了，起码抓我的女妖精个个都漂亮。哪像你，别说唐僧，猪八戒都对你无感。”

陆煜怼思佳的时候丝毫不留情面，有些时候他说得过分了，思佳会沉默一会儿，然后回一句更过分的。

每次和他们一起回家，我都又好笑又担心——因为我真的很怕他们打起来。

然而，他们不但没打起来，反而对对方有了好感。

思佳喜欢陆煜，我是知道的。从很早以前，从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她就喜欢陆煜了。

高中的时候她经常换着方式打听陆煜喜欢的人，甚至不惜用自己的作业去“贿赂”陆煜班里的同学，得到的答案是有三个女孩很有希望。

思佳却不以为然。她是陆煜多年的“对手”，比起他的同学，她更了解陆煜。

她觉得，如果陆煜喜欢一个女孩，他一定会告白的。

于是，这年冬天，陆煜对思佳告白了。

（二）

思佳用尽了手段终于从陆煜嘴里套出了话。他们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暧昧期，两个人虽然没有确定关系，但是“喜欢”这样的字眼在聊天框里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寒假过去以后就是高一的下半学期，思佳老是和我说起陆煜，比如他今天早晨是几点钟到学校的，和谁去打篮球了，在办公室见到他了，等等。

但是她几乎不怎么提到陆煜对她说了什么，他们见了几次面，有没有一起吃饭。

我隐隐察觉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变味了。

我问思佳，为什么没有再看到他们一起回家。

思佳当时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把目光移开，盯着自己的脚尖说：

“他买了辆自行车。”

可是我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单纯。

我和思佳基本形影不离。每次陆煜看她，她就转头去看旁人，或者装作没看见。她有时也骑车上下学，每每经过陆煜身边，看着他身边前呼后拥，只能默默地加快速度。

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知道他几点出门几点到学校，自己却不敢上前去搭话；为什么知道他就在身边，却不敢对上他的目光；为什么已经尽自己的力量离他更近了一步，临到阵前却退缩。

为什么那么喜欢，最后却不敢抬头看他。

明明当初他最吸引你的地方就是“势均力敌“。

我问思佳，难道两个人不管有多旗鼓相当，一旦恋爱了，一方也不得不低到尘埃里吗？

她默不作声。

总之，思佳在这段恋情里完全换了一个人。她依旧自如地和身边的朋友交往，依旧看起来潇洒开朗。

但是她无法鼓起勇气走向陆煜，或许是因为太爱了，或许是因为骄傲，可她就是无论如何都没法直面陆煜。

当然，陆煜也没有停下来等她。

他们因为思佳的逃避吵了一架。5.20之前的一百天，思佳每天都手写一句不同语言的“我爱你”发送到陆煜的对话框，但是陆煜没有回复过她的消息。

陆煜说，他妈妈不让他玩手机了，可是思佳看到他个性签名一直在变。

后来到了五月二十号，陆煜说，一百天了，他每天都把思佳的纸条翻译成中文。现在，一百句告白已经攒够了，他希望思佳可以和他在一起。

但是思佳却说，算了吧。

算了吧，我有比恋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三）

真正影响学业的不是早恋，而是失恋。

这一学期思佳的状态及其不好，老师们轮番找她谈话，一方面是因为她成绩不错，另一方面是因为思佳的父亲也是学校里的老师。

思佳打算在高考之前专注于学业。上学期期末考试，思佳的年级排名下降了四十个名次，这样的波动对于一个“优等生”来说实在太大。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决心努力学习，杀回班级第一名。

也正是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思佳的内心比她表面上大大咧咧、无所畏惧的样子要细腻的多。

她和我说了几点拒绝陆煜的原因：

第一，她的成绩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从第一学期的期末到第二学期的期中她都徘徊在年级40名左右；

第二，她父亲和这一届老师很熟悉，早恋根本瞒不住她父母；

第三，和陆煜暧昧的那几个月让她感觉很累，她觉得陆煜就像一个孩子。

回消息有一搭没一搭，明知道她骑着车在后面追也丝毫没有等她的意思，平常不会留意到她的心情变化，偶尔还会说什么“我配不上你”“你不爱我”……

也就是说，陆煜的一切情绪她都要照顾到。可是对于她的内心，陆煜却从来没有探寻的欲望。

骄傲，忐忑，自尊，胆怯……这些完全矛盾的东西才是她最真实的一面。可惜，她喜欢到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

所以他三个多月看着她自责痛苦，却依然沉默着考验她，对她的煎熬难过冷眼旁观。

他们的心理年龄不相符，思佳又是个狠人，所以她割断了所有的顾虑和牵挂，一门心思考首都的大学。

陆煜说自己不会等她到高考完，他真的没有等；思佳说自己不后悔，却依旧有一份意难平的遗憾。

我很难对他们的事情做出什么评判。

可看着他们两个人一路走来，我也很难忘记一些场景。

那年演讲比赛，陆煜站在台上穿着一身白衬衫，干净帅气的样子十分养眼。思佳的眼镜坏了，就借同学的看他。他讲到一半，对上思佳的视线，脸红着忘词了。

那年夏天，思佳恢复了她原本“不到最后一分钟不进教室”的传统，放弃了六点钟出门骑车的打算，每天放学后都和我一起回家。

年少时的恋爱，总是酸涩中夹杂着惊喜，或许在某一天拾起匆匆那年的碎片时，还能回想起当初的美好，想起最初心动的那个人。

但生活总是要继续往前。

遗憾难以挽回，新欢接连不断。如果还能相遇，那就是天意。

（四）

思佳在四川真的见到了陆煜。

她很高兴，一回酒店就打电话给我。思佳现在是一名翻译，这次陪一个美国老板去四川谈合作项目。正巧，项目的负责人就是陆煜。

她难以形容自己的感觉，高兴，欣喜，感激……可是多年前的那份忐忑和遗憾也与此同时冒出了头。

不过这一次她相信自己已经成长了。十年间她经历了许多事情，她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爱人的能力，已经能够拥抱她当年错过的男孩。

她想勇敢地走向陆煜。

陆煜在四川上完大学之后没有考研。他的事业一直不温不火，最近这两年刚刚有了起色。见到思佳，他也是五味杂陈，感慨良多。

他遇到了很多女孩，可是她们都不像思佳那样骄傲。她们或许算得上白天鹅，思佳却是一株不折不扣的野玫瑰。当初，他下定决心要将她连根拔掉，时至今日他才发觉，原来还是有一根小刺留在了心里。

这根刺的名字就叫“得不到”。

因为得不到，所以记忆再模糊，她也和其他人有所区别。

可是他也很骄傲，所以他不可能把思佳比作白月光或者朱砂痣；

又因为骄傲，他也不承认思佳是蚊子血或是饭黏子。

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故人罢了。

但是思佳不愿意放过这次机会。她在工作中表现得十分出色，得到了两个公司的老总的称赞。

两周以后诸事谈妥，陆煜公司的上司设宴款待他们，思佳在席上丝毫不扭捏，有人来敬酒她就一口干。可惜她的酒量根本撑不住这么个喝法，几杯下肚她就感觉有些醉了。

老总陪着美国客人，商量着还要去别的地方玩。

看思佳这么放得开，他笑着向美国老板称赞了几句东方女子的豪爽，又点名让陆煜送她回酒店。

陆煜在席间一直沉默着。其实他也喝酒了，说是送，只不过是让他看着司机到酒店而已。

他顺势说自己也有些醉了，送完这位小姐自己就顺道回家，没法陪两位老总继续玩了。

得到了许可，陆煜就扶着思佳的手臂下楼了。他把思佳放到车的后排，自己坐进前座。

司机是公司的人，平时也送陆煜办过事。陆煜跟司机说让他不用等自己，这儿离他家近，他待会走几步就回去了。说完以后，他把思佳扶进了酒店。

陆煜搀着她进了房间，进门的一瞬间，思佳抬脚关上了门，随后伸手抱紧了陆煜。

她的手臂缠上了陆煜的脖颈，脸颊埋进他的肩窝。半晌，陆煜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打湿了自己的衣领，在他们沉默的间隙，思佳已经泪如雨下。

陆煜捧起她的脸，借着月光凝视她水雾朦胧的眼睛。终于，他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风吹帘动，女孩的哭声逐渐增大，连带着十年来的委屈、不解、欣喜、狂放都化进了一行清泪，滴在了有心人的心上。

（五）

思佳决定暂时不回首都了，她说四川也有发展的机会。

她在那边过了半年，一步步朝她想象中的甜蜜生活迈进。

她和陆煜不明不白地复合了，又向他坦白了自己当年的无奈和再见时的惊喜。陆煜抱着她，安静地听她说完，下一秒就吻上了她的唇。

他说，留在我身边吧。

为了这句话，思佳义无反顾地留在了四川，和陆煜生活在了一起。

陆煜还是和她嘻嘻哈哈，偶尔开个玩笑。平时休息的时间他们也会一起出去玩。思佳的职业很自由，虽然那边没有北京那么多的机会，一个月下来还是可以接到一些活。

平时空闲的时候，她就把心思花在照顾陆煜的饮食起居上，照着手机上的视频，每天换着花样给他做饭。

按理来说，故事到这里，结局也应该明朗了：男女主人公年少相识，各自绕着地球走了一圈之后终于重逢。两个人破镜重圆，从此幸福愉快地生活在了一起。

可是半年以后，思佳买了回北京的单程票。

我们在我公司楼下的咖啡馆又见了一面。

（六）

思佳说，她本以为这次重逢是上天赐予的缘分，让她为年轻时的意难平做出补偿。

她本以为自己的成长已经足够了，可是她没想到的是，陆煜竟然一点都没有长大。

思佳说，她在陆煜身边的这半年里，痛苦比快乐多得多。

陆煜的那句“我配不上你”，她以为只是高中的时候随便拿来气她的，可是陆煜真的对思佳有一种“自卑”感。

刚刚到安徽的时候，陆煜就觉得思佳这些年越发光彩照人，庆功宴上他的上司夸了思佳几句。思佳觉得只是客套而已，没想到陆煜却上了心。

待在他身边的这半年，思佳的手机必须要保证24小时开机，以便陆煜随时能找到她。

有时她陪着客户开会，接不了他的电话，陆煜就生气了，非要她好言好语哄好久。

每次她打扮得漂亮一点，他表面上称赞，一到晚上就变着法地折腾她，有时候整晚都不和她说一句话。

她有心要沟通，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不仅如此，陆煜要什么她就得给什么。

思佳做饭的时候他心情会好一些，有时候思佳每月的那几天也会倒杯水。

但是每次出去玩的时候，一旦她牵住了陆煜的手，回家前就不能松开。

可是她最喜欢四处拍照、看风景。所以后来两个人再出去约会，她宁愿逛街也不想去周围的景点。

思佳最怕陆煜说两句话，一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二是：“你没那么爱我”。

当初和她针锋相对的人，现在觉得他的条件配不上她的好；

当初不愿意停下来等她的人，现在抓住她就不许她往外跑。

思佳说，当初她是觉得累，像养孩子一样；现在她不但像妈，还得扮演工具人的角色。

陆煜让她到，她就得到；陆煜要什么，她都得给。

思佳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自己必须离开他，否则这样的爱情只会拖垮她的人生，将她辛苦奋斗的前半生全盘输掉。

面临着第二次考验，骄傲如她，再一次选择了割断不必要的感情，为自己而活。

这一次，再也没有意难平。

她对陆煜说：“我不是不爱你，只是我也需要爱自己。“

（七）

思佳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继续为她的事业奋斗。两年以后，一个跨国公司的总经理向她求婚，她说她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

我当之无愧成了她的伴娘。

婚礼上，我看着她依偎在丈夫的身边，穿着一身华丽洁白的婚纱，脸上洋溢着幸福灿烂的笑容，我仿佛又见到了高中时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小太阳”。

她说，爱情不是人生的必需品，而是调味剂。

美好的爱情会让生活增色不少，是因为从今以后不仅有你爱自己，还多了一个人爱你。

陆煜也是“爱自己”的人，可他的爱是幼稚的、自私的。

这让我想起了大学时学过的《莳萝泡菜》。

年轻的恋人分处于两个世界，互相折磨，最后分手了。

六年后再见面，女主人公最后的希望被撕成了碎片，因为她发现那个男人还是六年前的他。

文章里，六年的时间没能改变男主人公的自私和冷漠；故事中，十年的时间也没有改变陆煜的幼稚和自卑。

只是思佳依然留着一丝希望。

后来她明白了，生活的节奏不会因为某个人、某件事停留在某个瞬间。

正如苏打绿《再遇见》里的歌词：“故事已经/翻了几页。”

所以，就让一切停在“忽然之间“。

把喜怒哀乐留给昨天，让青春留在原点。

少年还是少年，回忆还是回忆。

往后余生再遇见，请尽情高飞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