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经过了一天一夜的车程,穆林终于在午后抵达了西宁。在那里,她住了一家距离车站很近的青年旅社。因为休息一个晚上之后,还要继续赶路。
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热情地接过了穆林的行李,帮她搬到了房间。
穆林打量了一下这个设在居民楼里面温馨的小旅馆,虽然自己所在的是四人间,但看看整洁的铺面就知道,现在入住的只有自己。走出房间,对面的屋子里也摆着几张床铺,左手边就是客厅。
“只有这两个房间吗?”穆林房间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老板问道。
“三个,这边还有一个六人间是男生,你那边的两个是女生。”老板笑着说。
“呵呵,我还是第一次住这种在小区里的青旅,以前都是独立院子的。”穆林向着客厅走去。
“嗯,这是我们自己改的,因为离车站近,比较方便。”老板指了一下茶几旁边的椅子,示意穆林坐下,“你要在西宁玩几天吗?”
“不,我明天走,去青海湖。”
“对啊,住我这里的基本上都是中转,所以也只是设了一些床铺,没有太多的装饰。因为那样的话,空间也不够。”老板在为自己“条件的简陋”感到些许的歉意。
“我觉得挺好,安静,简单。”穆林一边四面张望,一边轻轻的说着。
这时一个大概三四岁的小女孩从一个玻璃隔成的屋子里跑了过来,扑到了老板的腿上,老板娘也端着一个小碗紧随其后跟了上来。女孩可爱的小脸不停地蹭着老板的膝盖,看着穆林“咯咯”的笑。
“你们的孩子吗?”穆林问。
“是的。”老板娘回答。
“好可爱。”穆林也被感染的满脸笑意。
“她身体不好,妈妈一个人照顾不了,所以我们才租下这个房子,改成了旅社。这样方便去医院,又能赚点钱。”老板爱怜的抱着女儿,勉强撑起了一丝笑意。
对于这样的话题,穆林向来不愿意深聊。她觉得除了让人家重复一次难过以外,再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她便转向了小女孩,“嗯,这样就可以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了,对吧?”
小女孩害羞的躲进了老板的怀里。
“你等一会儿要出去吗?”老板也转移了话题。
“嗯,出去吃晚饭,顺便溜达一圈。推荐一下,去哪里?”
“东关清真大寺吧,西宁最著名的地方了。今天还是礼拜五,主麻日,会很热闹的。”
“主麻日,什么意思?”
“穆斯林去做礼拜的日子。”
“那你也去吗?”
“不,我是藏族,不是回族。”
“哦,抱歉,没看出来。而且你的普通话很好啊。”
“呵呵,离开家久了。我们是海南的,那边多是藏族,西宁这里多是回族。”
“哦,只知道青海这两个民族的人居多,分布还真是不太清楚。”
“没关系啊,信仰不同而已。”
接着老板又讲了很多藏族的习俗,关于饮食,关于宗教,甚至丧葬。穆林听着,也问着。对于这个陌生的民族,她满心敬畏。
又是一个话题的结束,穆林看了一下时间,说道:“那我先吃点东西,然后去清真寺看看。”
“行,是东关街的,别走错了。”
“好,谢谢。”
穆林出了小区,在一家临街的小店里,吃了一碗面。问过店员后,就向清真大寺走去。
还未走进东关街,那鼎沸的人声就把来人的目光引向了前方高高的塔尖。两个弯弯的月亮被穆斯林虔诚的信仰奉到圣洁的天空之中,仿佛新月一般挂在傍晚深邃的苍穹。它们默默的守着这片土地,护佑着这里的人们。与此时大地的热闹相比,天空是那么宁静而悠远。
走到街口,放眼望去,都是“悬浮”的小白帽。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糕点、大枣,还有很多十几岁的男孩子,手里举着齐肩的篮筐,在人群中穿梭着。
正当穆林好奇时,一个男孩把篮筐举到了自己的面前。对于男孩的这一举动,不懂习俗的穆林显得有些慌张,“我可以拿吗?”
“当然了,给你的,用右手。”小男孩露出了比穆林还要诧异的表情。
穆林没有碰装在盘子里的糕点,只是拿了两颗散落在一旁的大枣,然后微微点头,道了一声,“谢谢。”
小男孩笑了一下后,转身挤进了人群里。
穆林向后退到了商店门前的台阶上,旁边站着一位中年男人,也在向街上张望着。大叔看到穆林的穿着,便知道了她是一个游客。转身对着满是好奇的女孩说:“那边有西瓜,你可以去拿。这里的东西都可以吃的,但要等,不是现在。”
“等什么?”穆林并不急于吃,她急于知道答案。
“呃,等到别人都吃了,你就可以了。”大叔一脸憨厚的笑着。
“哦。”没有得到自己的想要的答案,可又不好继续追问,穆林显得有些失落。
穆林继续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直到她发现人群开始向清真寺院内移动,她也随着人流走了进去。当她站到一个无人而又在高处的台阶上时,才看到不知何时,大家已经开始吃起了手中的食物。穆林盯着自己手里的两个大枣,一阵纠结,她的脑子里蹦出的全是“断肠草”的图片。回想着那嚼在嘴里久久不能下咽的画面,穆林只能偷偷地将它们揣在了兜里。
接着,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有的人快速地把手中未吃完的食物塞到了嘴里,有的人向旁边的垃圾桶扔着果核或果皮,然后站成整齐的排面,朝向寺门的一方。
此时穆林的目光不再拘于眼前,而是看向了更宽更远的地方。大殿、院子、街上,在瞬间停止了移动和吵嚷,全部整齐的站在了精美毛毯的后方。随着广播里一阵经文的声音响起,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穆林看着他们跪地、匍匐、站起,如果不是心中那圣洁的信仰,怎会在没有任何的指挥下,让这数万人都是一个模样。或者说此刻在穆林的眼中,他们就是一个人吧。一个人,一颗心,向着一个方向。
穆林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是啊,除了震撼,还能用什么来形容呢。世界三大宗教,她一直以为自己都知道,现在才发现,自己从来都不知道。信仰、虔诚、力量,这些词语重新出现在了她的心中,更准确的说,是真正展现在了她的心中。
二十分钟的礼拜结束了,人们缓缓的走出了刚刚自己祭拜过的地方。穆林没有随他们一同离去,而是静静的看着那庄严的清真寺。广播里经文的诵读还没有停止,它在维护着空荡的大殿的肃穆,它在提醒离去的信徒,真主不会走远。
青色的天空中,一轮新月慢慢升了上来。
穆林起床时,看到房间里多了几个人,她的心中很是欣慰。不知是因为昨夜晚到的人没有打扰自己,还是因为那已住满了的床位。在和老板告别之后,她再次赶往车站。
因为考虑到自己身体的实际情况,穆林并没有打算骑行全程,所以她直接乘车赶往了早已计划好的地方——黑马河,听说那里的日出非常美。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车程,穆林在中午赶到了黑马河。她找了一家同时提供租车和住宿的地方,约定租车费不算今天,只交两日的钱,但今晚要住宿。全部办理好后,老板驾车送穆林去住地。
“不在这里吗?”看着车子开出了小镇,穆林问到。
“不在这,在湖边,是帐篷。”年轻的老板答道。
“哦,还没住过呢,有点儿兴奋。”穆林难掩喜悦。
“为什么这个季节来啊?”
“呃,突然间想来,没做计划。”
“呵呵,现在还有点冷,人少。七八月份是旺季,油菜花也开了,那个时候最美。”
“我觉得这就挺美的。”
“呵呵,第一次看草原吗?”
“第一次看高海拔的草原。之前去过呼伦贝尔,我家离那里很近。”
“哦,也是很美的地方。你是哪里人?”
“黑龙江。”
“好远啊。”
“嗯,是挺远的。”
几分钟的路程,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中,就到了终点。老板下车,拿出了背箱里的自行车和行李。然后指着湖边数十顶的帐篷说道:“就是这了,只有第一排住了人,其余的都可以随便选。”
“那就这个吧。”穆林指了一下距离他们最近的一顶。
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老板说道:“这是我的妈妈,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她说。我就先回镇子去了。”
“好的。”穆林说着,又面向了穿着藏袍的妈妈,“阿姨,您好。”
“你好,你好。”老板妈妈答应着,并接过了行李,带着穆林走向了帐篷。
走近后穆林才发现,整个帐篷的外边像是被一层棉被包裹着,除了一扇门外,再没有其他的通光处。穆林紧随着老板妈妈脱鞋走了进去。开了灯后,穆林先看到了脚下的红色地毯,帐篷内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桌子,一把椅子。
“阿姨,为什么没有窗啊?”
“有的,但是这个时候晚上很冷,所以都封起来了。”
“哦,我还奇怪呢。”
“床上有电热毯,还是冷的话,我再给你拿一个棉被来。”
“没关系,我家也很冷。”
“好好,那你先休息。卫生间和浴室,在刚刚下车的地方,热水一直都有。”
“好,吃饭去镇子里吗?”
“嗯,是的。我们刚刚吃过,所以你只能去那边了。”
“谢谢,没事的,我正好去逛逛。”
看着老板妈妈走了出去,穆林在房间里原地转了一个圈后,就冲出门去,奔向湖边。可是没跑几步,她就停了下来,心想着,“我一定会在那里坐很久,可是肚子早就‘咕咕’的抗议了,还是先去填饱它吧。”于是穆林折返回来,骑车奔向镇子里。
刚刚来的时候,自己一直看着青海湖的一边,都不曾看过另一个方向。而现在那向着远方无限延伸的草原,就在眼前。刚好骑到坡顶的穆林,停了下来,她不想再继续走下去。即使身体多次发出饥饿的信号,即使她知道,吃过饭后就可以再回来。但此刻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待在这。
下了车的穆林,坐在了马路边,静静地看着还是一片枯黄的草地。她是喜欢绿色的,那象征着新生,可是为什么眼前这样一番景象会让自己如此不能自拔。她努力的想要得出答案,但是却不知大脑已被什么无名之识占去。此刻,似乎思想都是多余的,都是一种浪费。渐渐地自己也被融进了这方天地,融进草窠,融进风里。穆林享受着此刻的自己,但更觉此刻已没有自己。她同那些连绵不断的平缓山丘一样,沐浴春风,静待生命绽放。
在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过后,穆林感觉不知从哪里重返了人间。她再次骑上车子,来到了镇上。
穆林在一家面馆里,要了一碗炒面片。等候间,她听到外边一阵喧哗。接着进来了十几个人,瞬间把小小的面馆塞满。他们各自点好了餐后,坐了下来。几乎每张桌子上,都坐了他们的人。
“这有人么?”一个中年大叔问穆林。
“哦,没有。”穆林说。
“那我坐这了。你是来旅游的吧?”
“是。”
“看你就像。”
“你们是环湖的吗?”
“是,你呢?”
“我也想,但要明天出发。”
“你自己?”
“嗯。”
“胆子真大。但是这个季节路上人少啊,而且有狼。”
听到这句话,另一张桌上的一个跟大叔年纪相仿的中年人喊了一句:“老福,别吓人家小姑娘。”
穆林听到后,也是尴尬一笑。
“吓她,当时你不是也在么。你没看到吗?”福叔说。
“真的有,就是前些天,我们在鸟岛那边看见的。”那个中年叔叔回答。
穆林愣神间,面片端了上来。正好是她和福叔的两碗。
“那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吗?”
“你不是要在这住一晚吗?”
“我怕明天碰不到伴儿。”
“可以啊,但是我们吃完饭就走。”
“那倒没关系,不过我看你们很专业,我是第一次骑,怕跟不上,耽误你们行程啊。”
“没事儿,我们也不快。”
“行,您得等我回去收拾东西。”
“那咱俩快吃,我帮你弄。”
福叔跟大家交待好了以后,就和穆林一起去了住宿地。穆林整理好行李,福叔装车完毕。跟老板妈妈说明情况后,她跟着已经赶到的骑行队伍一起出发了。
吃过饭后的穆林,体力充足,加上第一次骑行的兴奋,沿途风景的壮美,让她一路下来兴致不减。不但没有被大家落下,还一直哼着小曲,冲锋在前。
两个小时后,一个长长的上坡,终于把穆林体力耗尽。自己成了队伍中的最后一个,一个转弯后,再看不见队友的身影。她艰难的向上爬行,可是脚踏板好像用着比自己还大的力气,与她抗衡。
在山顶等了足有十分钟扔不见来人后,福叔终于焦急地冲了下来。这时的穆林,已经改成了推车。她觉得自己再坐在车上,就会滑向坡底。
“抱歉,我实在骑不动了。”穆林不好意思的说到。
“很正常,这是我们今天最大的一个坡,它不仅长和陡,而且这里的海拔有3500米,你能骑过大半,很不错了。”福叔说。
“哦,我说呼吸有点困难。”
“上来,过了这个垭口就好了。”
没办法的穆林,再次上了车。可她用尽全身力气,那脚踏板也只是蜗牛一样缓慢前行。骑在前边的福叔绕回来,看着穆林的自行车,惊叫道:“傻孩子,换挡啊,最大轮能蹬动么!”
“啊?我不知道啊。”
“你真厉害,怎么骑的这么远。来,我告诉你。”
说着二人下了车。福叔指着车把上的两个变速器说道:“左边的‘1、2、3’是中轴齿轮,右边的1到9是后轴齿轮,数字越大,齿轮越大,骑着就越费力。然后换挡是这样的。”福叔一边说一边上车,给穆林演示了一遍,又交待道:“换挡一定要在骑行中,不然容易掉链子,换不上。”
“明白。”穆林接过了已经调整好的车,跟着福叔向山顶骑去。
而这时,山上的人们正齐齐的向下张望。这让赶到的穆林,更加愧疚。
“真的抱歉,让大家等这么长时间。”
“没事儿,这个坡确实难骑。”一个男生说。大家也都附和着。
“她用‘3带7’,能不难骑么。”福叔说。
“啊,巾帼英雄啊!”男生玩笑道。
“别埋汰英雄,她们可没傻子。”穆林不好意思的说。
大家说笑了一阵后,继续赶路。经过近四个小时的骑行,在傍晚六点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达了今天的终点站——石乃亥镇。他们并没有住进镇子里,而是福叔常住的一个湖边家庭旅馆。那是一个五口的藏族家庭。哥哥姐姐都已经成家,只有一个弟弟今年参加高考。
“老哥,我们这次有13个人,还有个小姑娘,能住下吗?”福叔问藏族的阿爸。
“可以的,可以的,她住二楼的单间,我们家人住到帐篷这边来。”阿爸热情地说道。
“单间多少钱?”福叔问。
“一样的,一个人20块,不多收。”阿爸憨厚的笑着。
阿爸带着大家在房里安顿好后,一起去了湖边的帐篷。穆林迅速被门前的两匹马吸引了过去,唯一跟她年纪相仿的男生也跟了上来。
“你骑过马吗?”穆林问到。
“没有,不会骑。”男生摇着头。
这时阿爸跟几位大叔一起走了过来,“要骑吗?”阿爸问道。
“想。”穆林笑着说。
“我去拿马鞍。”阿爸说着转身回了帐篷。
“你先,我还有点怕。”穆林对着男生说。
“好。”男生坚定地点了下头。
阿爸把马鞍装好后,男生踩着马镫一跃而上。阿爸坐在了他的身后,拍了一下马屁股,他们就向着湖边跑去。
看着奔跑起来的骏马,穆林眼前出现了一幅似乎梦想很久的画面。一会儿自己也能向他们一样肆意驰骋了,可以把所有的疑惑与失意,统统甩开,拥抱自己的只有那无限宽容的自然世界。想到这里,笑容不自觉得爬上了脸颊。
绕了一大圈的二人回来后,穆林迫不及待的靠近了马镫。这时她才发现,马镫的高度超出了自己的认知。当她抬起腿时,根本不能“踩”在上面,而是“踹”。
众人看到这一幕,也都笑了起来。
“拿个凳子来啊。”穆林只得冲着男生喊道。
“我抱你上去。”阿爸往前凑了凑。
“谢谢,不用了,他去拿凳子了。”穆林很是尴尬。
“没关系的,我可以抱起一只大公羊。”
“呃,我比公羊聪明一点儿,可以踩凳子。”
凳子拿来,穆林终于爬了上去。阿爸牵起马,二人缓缓向着湖边进发。
这样的高度看着连绵的草原,一望无际的湖泊,又是一番别样的体验。穆林没有板正身体,而是随着马身自由的晃动着,像随风轻摇的小草,像随波漂流的浪花。
眼看阿爸已经折返,可是他依旧没有上马的意思。穆林只好开口问道:“阿爸,我们跑两步呗?”
“很颠啊。”
“没事儿,也不是很远,想体验一下。”
“行,踩好马镫。”阿爸说着,翻身上马,“驾!”
随着一声吆喝,听到指令的大马迅速起步,威风的跑了起来。可穆林却遭了秧,她根本没有踩到马镫,两只脚正在其中悬空。穆林随着奔跑的马儿剧烈颠簸着,一下离开马背,一下又重重的跌落下来。而脚踝也一直被马镫上方的铁环不停地摩擦着。她死死的抓着缰绳,终于挨到了帐篷前。艰难的下马后,她扭曲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福叔有些担心的问道。
“叫医生,”穆林伸出右手,左手捂着腹部,缓缓吐出几个字,“我感觉,里面都乱套了!”
一阵笑声后,阿爸阿妈张罗晚饭。其他人一起走进帐篷,聊起了家常。
“他叫宽太加,是这家的小儿子,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也就五六岁,今年都要参加高考了。”福叔对众人说。
“你也高考,我也是。”男生说道。
“没几天了,你还跑出来玩?”宽太加说。
“对啊,放松么。”男生说。
“嗯,好孩子,真有正事。”穆林说道。
大家笑了一下后,男生又问道:“这些帐篷都是你家的?”
“是。”
“牛羊呢?”
“也是。但那是我哥哥的,不是我的。”
“那你有什么啊?”福叔开始逗他。
“我有青海湖边三千亩地。”
“哇。”众人一阵感叹。
“那还考什么大学啊,在家数钱就好了。”
“对啊,土豪在民间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说着。穆林看着一直皱着眉头的男孩儿,她猜不出那表情里到底是怎样的情绪。
终于宽太加忍不住了,他打断大家嘈杂的话语,说道:“你们为什么不论聊天还是玩笑,都离不开钱呢?我们有自己的信仰,钱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不知是他的分贝盖过了大家,还是那掷地有声的话语,从纷杂的噪音里凸显了出来。穆林相信,所有人都听到了。大家收起了扯开的嘴角,停止了无聊的玩笑。不论心中对于这一说法有着怎样的理解,却都知道,此刻,能做的只是安静。没有信仰,更要尊重信仰。
“那你要报考什么大学呢?”一直将自己至于旁观者位置的穆林问道。
“医学院,我早就想好了。”
“哦,为什么?”穆林轻轻地应了一声,又追问了下去。她不甘心这个多数人会做出的选择背后,拥有着和多数人一样的原因。
“国家给我们县医院配了很多先进的仪器,但是都没有人会用。这就错过了很多最佳治疗的时间,我甚至认识因此而死的人。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要学医。”宽太加的话语和他的目光一样坚定。
穆林也加入了沉默的队伍。直到炒菜的声音响起,才把话题成功地转移到了晚饭上。大家在欢声笑语中,很快结束了这一餐,回到住宿地。
穆林站在洗手间的门口,看着自己裤子上刚刚撒的酥油茶,一阵叹气,心想着:不然只把脏的地方洗了吧,骑行裤的坐垫是海绵的,一定不会干。对,就这样。
这个让自己少干活又有充分理由的想法,让穆林很开心的换下了裤子,仍在了洗手盆里。可就在她扯起裤腿对着灯光看是否洗干净的时候,整条裤子都浸在了水里。
“哎呀…”穆林懊恼的喊了一声,可是看到已经全部浸湿的裤子,无奈也只能一起洗了。
阳台上,无辜的孩子正看着自己还在滴水的裤子发呆。福叔走了过来,“看什么呢?”
“原本是星星,现在总是不由自主的看向它。”穆林盯着裤子的眼珠一直没有转动。
随着穆林的视线,福叔也看到了湿哒哒的裤子,惊讶的问道:“你洗了?全洗了?”
“我不是故意的。能干吗?”穆林满脸委屈。
“现在晚上只有几度,你说能干吗?”福叔反问道。
“那这有卖的吗?”穆林继续问。
福叔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看向了一眼便尽收眼底的小镇。
“哎……睡觉吧,心情不好。”穆林说完,低下头慢慢走回了房间。
福叔轻轻一笑,点燃了一支烟。
天刚蒙蒙亮,穆林便起了床。不知是不适应这样的气候,还是骑行的疲累,让她晚上并没有睡好,现在又是重复的头痛。她不想再继续躺下去了,起身洗漱后,一个人走向了湖边。
初春的清晨,依然很冷,这里的空气相比平原,也略显稀薄。这让本就休息不好的穆林走起路来更加吃力。爬过了门前一个小小的上坡后,她更觉得氧气严重不足,便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此时,整个小镇还很安静,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升起了炊烟,偶尔听到几声鸟叫。稍作休息后,她起身继续向前走去。
终于,在加快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的伴随下,穆林走到了湖边。而太阳也似乎算好了时间,与来人同时抵达,刚好露出湖面。
沐浴着朝阳的湖水闪着粼光,照亮了万物的太阳也越发的努力向上。旁边只有一块因隆起的高地而被分离开的湖水,与穆林一样,静静地旁观这清晨的景象。
“无风也没船,你为什么还是不能安静呢?竟还不如旁边被你抛弃那一池死水。”穆林看着撞到岸边的小小浪花,心里默默地想着。
她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一切问题都没有答案!人生理不清,自然搞不懂,到底活着是为了什么!她毫无头绪的把所有问题缠在一起,拧成一个死结,塞进了自己的大脑。终于,打破了她承受的极限。
穆林大哭了起来,她发泄着长久以来积攒的情绪。也许在生病之前,也许在爸妈离婚之前,也许在大学梦碎之前,甚至可能在她的记忆之前…
泪水、湖面、天边已成一线,痛苦、阳光、未来混作一团。何从下手,何从解脱?死,这个自己刚刚逃出来的漩涡,再次出现在眼前。可她似乎只有从那个黑洞洞的未知中,才能感到一点光亮。
穆林强行制止自己继续遥望下去,她知道,再向前踏一步,那巨大的引力,会把她迅速拖入,那将是自己再也无能为力的局面。
穆林努力的调整了呼吸,狠狠地砸了一下已长出嫩芽的草地,“越简单,越强大。”说完之后,起身向旅馆走去。那被她砸倒的小草,很快便乘着微风,迎着朝阳站立了起来。
看着阳台上孤零零的裤子,还有地上那一大滩蒸发后的水迹,穆林满怀希望的摸向了那块海绵,又湿又凉。
“彻底没戏。”穆林说着把它拿回了房间。
穆林心想着:昨天晚上,福叔说过,想要挑战一下,今天骑到终点。如果不穿骑行裤,以自己的体重,接下来可能要“横着”回家了,所以必须得想个办法。
眼前这一难题,倒是让穆林把湖边的事情抛在了脑后,现在她只想让自己免受皮肉之苦。
她打开了行李包,把自己的裤子都翻了出来。心想着:全都穿上?不行,那还不累死;绑在车座上?有绳子,会硌得慌;垫裤子里?那还不如垫尿不湿呢!对啊,可是一大包我还要驮着它,而且带回去也没人用啊。有了…
想到这,穆林迅速的冲到了镇子里的小超市,买回了一包卫生巾。鬼鬼祟祟的跑进房间后,将它们全部贴在了裤子上。拍着厚厚的裤子,穆林满意的笑了,悠闲地把骑行裤装进了袋子里。
穆林和高考男生最快吃完早餐,先一步出发了,两个没有骑行经验的人,怕给队伍拖后腿。
“你就穿着自己的裤子骑啊?”男生看着穆林挂在车把上的骑行裤问道。
“那能怎么办?”穆林心虚的说。
“别装在袋子里了,打开放行李架上驮着吧,干了你能换上啊。”热心的男生说道。
“也是。”穆林没有拒绝的理由。
说着两个人都下了车。穆林把裤子拿出来,放在了驮包上,但是却不知道怎么放才合适。
“不行啊,叠着就没必要了,打开容易卷进车轮里啊。”穆林说。
“嗯,确实。”男生也被难住了。他突然眼睛一亮,说道:“系在你脖子上啊!”
“那多大阻力啊,也勒得慌啊。”穆林心里一百个拒绝。
“有风才干得快么,系头盔上也行。”男生一脸认真。
“不要,难看死了。”穆林极力的找着各种理由解决。
“这路上又没人,有一两个小时就能干了。”男生继续坚持着。
“好吧,系肩膀上吧。”穆林不再挣扎。
一番复杂的操作之后,两个人再次出发。宽阔的草原公路上,多了一个拿裤衩当斗篷的“女超人”。
经过一个长长的上坡后,体力不支的二人决定停下休息。穆林解开“斗篷”,直接坐在了地上。
“垫个什么东西啊,多凉啊。”男生说。
“不凉。”穆林的话语快而坚定。
“是吗?”男生一边问一边坐了下来。
“啊,你不一定。”穆林挠了挠头,轻声说。
“什么?”男生没有听清那含糊地回答。
“没事儿,”穆林故意绕开了话题,然后掀起了裤脚,看着脚踝处被血浸透的袜子,吐了一下舌头,“好疼。”
“哦,怎么弄的?”男生很是惊讶。
“昨天骑马啊,在马镫上磕的。”穆林一边用水沾湿一边说。
“你怎么没说啊?”男生问。
“有什么可说的?难道还要显摆一下,你看,因为我腿儿短,把脚卡成这样。”穆林故意伸直了腿。
“哈哈,大姐,这个时候适合开玩笑吗?”虽然这样说,男生还是大笑着。
“我以为开个玩笑会好一些。”
“那现在好些了吗?”
“也许吧,几点了?”
“九点半,我们骑了将近两个小时。不知福叔他们到哪了。”男生看过表后说。
“不至于立刻就追上吧,在他们前边,我才踏实。”穆林说着就看向了刚刚来时的路。
回头间,穆林产生了刹那的怀疑,这真是自己骑过的路吗?半坡处的房子,坡底的小桥,竟没有任何的印象。
原来那走过的路,必须等一等、停一停,转过身才能看得到。而行进的过程中,无论艳阳与风雨,坦途或陡坡,都被湮没于匆忙的奔波。肆意的徜徉在乡间小路时,围绕在身边的鸟语花香;无畏的翻越过群山大海后,激荡在胸间的壮志豪情,只能在平静时慢慢回想。
路,还在那里;走过的路,在心中。
回望中看到了追赶上来的人群,二人抖抖身上的灰尘继续出发了。一天的骑行中,只有中午吃饭时,两个新手跟大家一起,其他时间一直保持在队伍的前面。直到一个四公里的上坡过后,二人再也没有力气脱离队伍了。
“这个坡又陡又长,实在骑不动了…”推车的穆林跟陪着自己的福叔说道。
“这里人送外号‘索命坡’,我第一次骑的时候,心里也是脏话连篇啊。”福叔略显轻松地答道。
“这么响亮的外号,我可以稍微原谅一下自己了。如果是刚出发,我还可以挑战一下,现在绝对不行了,体力已透支。”穆林艰难的说着。
“你已经很不错了,超过我的预期了。我以为你会在中途停下。”
“哎…死要面子活受罪呗。”
“哈哈…骑到终点,你会特别骄傲。最重要的是,你会觉得,也还好,没想象的那么难。”
“但愿吧。”
“加油,接下来就是连续的下坡路,然后我们就休息了。”
穆林以及陪伴她的人终于爬到了坡顶,然后随着大家一起出发,直到冲过一块“海晏县”的界标,才停了下来。
稍作休息之后,福叔发表了作为领队的“预祝骑行圆满成功”的演讲,“现在是北京时间19:19分,预计还有一个半小时黑天。我们距离西海镇大约还有15公里,就算是“散步式”骑车,也能在天黑前赶到。这次环湖只用三天,没人掉队,没车爆胎,完美!尤其是这两个娃娃,你们回去可以大胆的吹牛:‘我人生第一次骑行就骑了13个小时,178公里。’让他们羡慕去吧!”
在大家的笑声中,一个大叔说:“老福,这么开心的时刻,你是不是得高歌一曲啊?”
“好,给大家唱一首属于这里的歌,也是我的保留曲目。”福叔说着,就激动的站了起来,唱道:“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福叔唱的深情,众人听得陶醉。穆林入迷之时,也满是疑问。
一曲唱罢,焦急的穆林立即开口问道:“这首歌是唱这里的?”
“对啊,青海省海晏县,传说就是在我们的终点站,西海镇呢。”福叔回答到,然后又问:“你知道谁写的吗?”
“王洛宾啊。”穆林的回答很肯定。
“知道谁写的,不知道写的是哪?”福叔说。
“我只知道他活跃在西北,所以一直以为跟《达板城的姑娘》一个产地呢。”穆林嘿嘿一笑。
“不过,福叔唱的挺专业啊。”高考男生说。
“那不敢,可能是对这个地方有感情吧。”福叔笑说。
“你这么说,证明你很专业啊。”穆林说。
“我是学音乐的。”男生说。
“好,那就让专业的再给我们来一首,也预祝他金榜题名。”福叔摆出了十足的领队架势。
“唱什么?”男生问。
“可以点歌啊,《橄榄树》行吗?”穆林问。
“有难度哦。”男生说道。
“好,摄影里面有‘黄金一小时’,现在我们应该就在这一小时的包围圈里。让我们乘着歌声在美景里面流浪一下,然后出发,冲向终点。”福叔说。
“哇,这段陈词可以写进歌里。”男生说道,然后轻轻地唱了起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歌声乘着气流在天空回荡,干枯的草地沐浴着落日余晖呈现一片金黄。栅栏外边的羊群已经占领了远处的山岗,牧羊人却饶有兴致的向热闹处张望。
十几双眼睛看着不同的方向,十几颗心念着不同的地方。此刻,连夕阳都在流浪,流浪在他向往的远方。
在最后一段路上,穆林始终跟在后面。她不想再往前赶了,她无比留恋此时的美景,此时的心情,还有背后即将落下的希望。而早一秒到达终点,就要早一秒开始她的无助与迷茫。
数日后,躺在沙发上的穆林,耳边依然回响着草原的歌声。可现在这愈发难以控制的情绪,却让这一切,都变成了扑朔迷离的梦。
虽然陈平跟着她一起回了家,但并没有跟她住在一起。因为穆林不想自己身边时时刻刻都有另一个人存在,而她也只会选择心情好一些的时候,去看妈妈。
一个下午,情绪稍有好转的穆林,说要骑车带着妈妈去兜风,陈平很是高兴。娘俩一路说说笑笑,好像从来都不曾有过什么烦恼。骑到一所学校的门口,看到搭起的临时帐篷,和在里面乘凉的家长,穆林突然想了起来,“今天高考啊。”
“对啊,两年前我也这么等你的。”陈平说。
“考数学那天你给我买了两瓶红牛。”
“你说自己喝完,睡得像个猪一样。”
“哈哈,数学,它的能量超出了我的想象!”
笑过之后,穆林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妈,我觉得我好不了了,无论怎么调整,无论想谁,想什么事情,都不能让自己开心。”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就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
“出去走这一趟也没任何改变吗?”
“没有,更难过了。那只是一次旅行,不是我的生活。”
陈平没再说话,穆林把车停在一棵树旁,坐在了地上。
“那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
“去医院,行吗?”
“不去,我不想跟他们说话。”
“那你想怎样?”
“我不知道。”
陈平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女儿,一种熟悉的无助感涌上心头。听着妈妈叹气,穆林又不受控制的流下了眼泪。
“你又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陈平无奈的问。
“我怎么知道,就是这样,我现在烦死了自己,恨死了自己。”穆林终于忍不住发起了脾气。
几分钟后,陈平说道,“我们先回家吧?”
“你自己回吧,我想一个人。”穆林轻声说。
听到回答后的陈平,仍然站在那里未动。
感觉面前的人并没有离开,穆林心中又是一股烦躁。她冲着妈妈喊道:“走啊,我能找着家,你离我远一点行吗?”
倔强的陈平依然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
穆林彻底被激怒了,起身便骑车离开了。因为心中的怒气,穆林越骑越快,一会儿的功夫,被她抛下的人就不见了踪影。随着这一股子力气的用尽,速度慢下来的穆林,脑子里突然闯进了一个画面,在哈尔滨那家旅馆里,她抛下妈妈的画面。豆大的泪珠瞬间滑出眼眶,她立刻调转车子,骑了回去。
果然,陈平还像当初一样守在原地,不一样的是,这次,她等来了回头的女儿。
看着妈妈,穆林笑了一下,“你赢了,回家。”
把妈妈送回姥爷家里后,穆林独自往回走。如果说当初对于自己不受控制的情绪,而伤害到家人,她还会懊悔的话,现在她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因为此时她已无暇顾及他人,而是深陷于自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她想给一切都找到价值,但是当她最先否定了活着的意义时,又怎能从其他事物上找到存在的理由。
穆林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失了方向,也没有力量。
无计可施的陈平拨通了穆桐民的电话,让他回来一趟。穆桐民答应当晚就出发,他知道要强的前妻主动给自己打电话,那事情一定很麻烦。
又是一个晚上痛苦的挣扎,只睡了两三个小时的穆林,在清晨五点多又准时醒了。她倚在床上深锁眉头,仿佛这样可以阻止头痛的炸裂。感觉稍有缓解,她便迷迷糊糊的走出了房间。看到依然整装窝在沙发上的父亲,泪水一颗一颗滴落下来。她慢慢走过去,躺在了穆桐民的怀里,哽咽着说道:“爸爸,抱抱我……”
“嗯,怎么了?”还没清醒的穆桐民本能的抱住了女儿。
“不知道,我害怕。”穆林低声啜泣着。
“没事儿,老爸在呢。做梦了?”穆桐民抓住了女儿的手。
“没……”穆林只回答了一个字,不知是说不出,还是不愿说。
穆桐民只是紧紧的抱住了女儿,他不知道女儿在怕什么,却好像也在怕着她的怕。
“爸,我第一次知道,心会疼,真的很疼。”穆林离开爸爸的怀抱,抓着胸口的衣服,仰卧在沙发上。那臂弯虽然安全,可是却透不过气。
穆桐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能坐起来,静静地看着女儿。情况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眼前的一幕打翻了他路上所有的计划。因为面对这样的女儿,那些嬉笑的话语,愉快的出行,他都不能实施下去。
父女二人安静了不知多久,穆林才缓缓的起身。问道:“几点到家的?”
“11点多。”
“哦,我没睡啊,怎么不知道?”
“徐阳回来你知道吗?”
“呵呵……”
“想吃什么?老爸去买,或者做也行。”
“不饿。你去把那个叫起来,问她吧。”
“让她自己去吃吧,咱们回你爷家啊?”
“行吧。”
叫醒徐阳后,父女俩回了爷爷家。早晨六点多的农家小院,已经忙碌了起来。穆桐伯在院子里晒着湿柴,穆大娘在菜园子里切着喂猪的青草,穆林的爷爷依旧是背着手来回巡视着。
看到来人后,他们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询问着,怎么突然就回来了。穆桐民只是说现在工地不忙,回来休息两天。而穆林则是一声不吭的坐在了窗台下。
“吃饭了吗?”穆爷爷看着孙女问道。
“没有。”穆林低着头摆弄手指。
“想吃啥,爷爷给你做。”老人一副精神百倍的样子。
“不吃,不饿。”穆林伸手撑住了不停下垂的头。
“咋能不饿呢,爷爷给你煎两个鸡蛋吧。”老人说完,也没等穆林回答,就走进了房间。
这时,听到弟弟和侄女还没有吃饭,向来不爱表达的穆桐伯也回屋做起了早餐。院子里只剩下穆桐民和嫂子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还有在墙根下,极力掩饰痛苦的穆林。
看着女儿在那里坐了许久,不动也不说话,穆桐民只得故意找着话题,从那堆猪草中拿出一颗,问道:“姑娘,你认识这种草吗?”
“不认识,我只知道婆婆丁。”穆林回答着,但她并没有抬头。
“我都好多年没见过了,小时候西面沟塘上都是,开好几种颜色的花,可好看了。”穆桐民努力的想勾起女儿的兴趣。
穆林并没有做声,慢慢看向老爸,她的眼睛已是通红,嘴唇也因为隐忍而不停的颤抖着,“爸,我太难受了。”
“到底是怎么了啊,姑娘?”穆桐民也慌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就觉得活着没意思。爸爸,帮帮我。”穆林紧咬着牙,不敢放松。
看着女儿绝望而又乞求的眼神,穆桐民的心理防线也被击溃了。他怔怔的看着女儿,不语。
“来,林林,趁热乎吃。”穆爷爷煎好鸡蛋端了出来,他还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吃。”穆林虽然接过了盘子,可她怎么吃得下。
“怎么呢?爷爷放很少的油和盐,不会像上次那样了。”老人急忙解释道。早已眼花的他,根本没有看出孙女异样的表情。
听到爷爷的话,穆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不停地砸到了鸡蛋上。迎着阳光,竟分不清那一滴是油珠,那一颗是泪花。
“爷,对不起。”穆林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知道这并不能让她的痛苦减轻分毫,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老人被这突来的一幕惊住了,穆桐伯夫妇听到哭声也围了过来,穆桐民眼含泪花的看着远处的大地。而穆林除了自己的哭声,什么也听不到,这样的她,倒是感觉少许的轻松。
缓过神来的穆爷爷,不停地问着孙女,“你这是咋了?”但所有的话语都被穆林的哭声淹没。
“你到底想怎样?!”无计可施的穆桐民,也发起了火。他不懂,不明白,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被爸爸一语喊醒的穆林,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爷爷的泪珠正顺着深深的皱纹艰难滑落。他仍然用手撑着终年疼痛的双腿,看着自己,“林林,你到底咋滴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穆林绝望的回答。
“别说你不知道,说你想要干啥!”穆桐民再次吼了一声。
“让我去死吧,好吗?求求你们了。”穆林哽咽的哀求着。
听到这样的回答,穆桐民转身面向了大哥,“进屋吃饭。”说完,便将哥嫂全部拖走了。
穆林依然哭声不止,她觉得她这辈子的眼泪,都要在这里流干了。悲伤不已的老人慢慢坐在了孙女身边,默默地陪着她。
回到房间的穆桐民看着哥嫂端上来的饭菜发呆,一直没有动筷。几分钟后,走出门去,看着穆林说:“姑娘,你大爷炖的鱼,昨天刚打的,你来尝尝?”
“不吃,我累了。”穆林终于抬起了头。
这时已在旁边站了好久的邻居奶奶走了过来,她牵起穆林的手,说道:“累了,来吴奶这睡觉,咱们不听他喊了。”
“嗯。”穆林答应着,站起身来。
吴奶奶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给穆林擦着眼泪,“好孩子,不哭了,吴奶看着心疼。”
穆林抽噎着,任由吴奶奶牵着手走向她的家,而穆爷爷则步履蹒跚的跟在后面。穆林想要逃离,不再面对身后的亲人,那样会让她少一些愧疚,也许还可以少一些痛苦。
而穆桐民只能看着三个缓慢移动的背影,默默叹气。
两个小时后,穆林是被爸爸叫醒的。她真的累了,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休息过后,她的精神倒是好了很多。
“姑娘,你大爷又去打渔了,去看看吗?”穆桐民轻声说。
“嗯,好。”穆林迷迷糊糊的应道。
把穆林扶起来后,穆桐民拉着女儿的手,向西面沟塘走去。
“精神了没?”走过一段路后,穆桐民问道。
“嗯,睡一觉,好多了。” “你能告诉老爸,为什么会想到死吗?”
“不知道,就觉得活着没意思。你没想到过吗?”
“没有,跟你妈离婚那会儿想到过出家。可是转念一想,我老爹和女儿怎么办啊,所以就算了。”
“你放下的倒是挺容易。”
“你不是更容易,直接奔死去了。”
“也不是一直想死,心情好的时候就觉得活着挺好的。所以情绪失控的时候才会那么痛苦,因为想活着,可又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你想过吗,为什么活着?”
“按照你的定义,应该是没想过吧。但也没想过死,所以自然就活着了。”
“动力呢?因为我?我爷?”
“不全是吧,自己也觉得挺有意思的。虽然,具体说不上来是啥。”
“能有什么。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功名利禄,压根不想追,也追不着。诗酒田园,到头来,也就那么回事儿。”
“老爸记得,你跟我讲过一个叫王阳明的人,‘知行合一’是吧?功名利禄,诗酒田园,据我所知这两种生活,你可都没过过。既然没‘行’,你怎么就敢说‘知’呢?还批评老爸,总是妄下断言!你好意思不?”
“呵呵,可以啊,第二次让我刮目相看了。”
“啊,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你背小学课文的时候。‘星星是在动,可不是在乱动。’”
“只要看得见,就能数的清”父女俩一起笑着说道。
“这爷俩,唠啥呢?这么高兴。”一个女声从田地里飘了过来,原来是同村的一个亲戚。
“闲聊,你干啥呢?大姑。”穆林说。
“干活,补种苞米。”亲戚说着按下手里的机器。
“哎,这是什么?”穆林对她手里像是拐杖一样的东西产生了好奇。
“补种器么,”穆桐民拿过来说道,“先把种子放在上边这个漏斗里,再把它插进土里,然后一按,种子就下去了,拔出来,土埋好,完活。”
“哦,跟水龙头一个原理?”
“差不多。”
“有意思,劳动人民的智慧啊。这样省好多事儿啊,不用一个一个挖坑了。”
“嗯,好多年不种地了,我也是第一次见。”
“啊,那你就知道怎么用?”
“这种东西,老爸瞄一眼,就知道它是咋回事儿。”
“哎呦呦,收敛一点,不要太嚣张。”
“嘿嘿,这爷俩。”
说笑间,一个挥着鞭子的男人,向这边大喊了一声:“小黑子,把羊给我拦过来!”
听到声音后的穆桐民立刻迎向了冲到地里的羊群,吼道:“都是废物,好几个人看不住这几只羊。”
穆林也紧随其后,帮助老爸,合力将羊群赶回到草地中间。
“你们爷俩啥时候回来的啊?”三个放羊的大叔中,让他们帮忙的先问道。
“今天早上。”穆桐民说。
“穆林的病怎么样了?”大叔又问。于他而言,无论出于礼貌还是关心,这都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好了。”穆桐民轻松的回答。
“好了,我得赋诗一首。”另一个人也夹着鞭子凑了上来,“小穆林是真败家,玩儿命挣钱供不上花。一场大病险抓瞎,老少集体全吓傻,哭天抢地直喊妈!”
“哈哈哈。”大叔言毕,穆林带头狂笑起来。
“你这正事儿没有,一天屁嗑可多了。”穆桐民笑着骂道。
一阵玩笑过后,穆桐民继续跟大家聊天,穆林向着小河边走去。靠近了穆桐伯后,问道:“有鱼吗?”
“有,桶里呢。”穆桐伯回道。
穆林向桶里望了一眼,说道:“哪有。”
“你捞一下。”穆桐伯整理着他的渔网。
“这也太小了吧,都不够腥一锅汤的。”穆林看到那只还不足十公分的小鱼说道。
“鱼鳞留着也不够吗?”穆桐伯开着玩笑。
“呵呵,放了吧,大爷。”穆林说。
“你想好,放了你就没有鱼吃了。”穆桐伯继续撒网。 “想好了,它只能勾起我的馋虫。”穆林说完就提起水桶走向河边,将水和鱼一起倒进了小河里。进入河里的小鱼立刻在水面翻了个跟头,好像在庆祝自己重获自由。“哟,它还挺活跃。”小鱼的这一动作,让穆林也精神了起来。
“千年草籽,万年鱼籽。在桶里这一会儿算什么。”
“顽强的生命力。那它可能比我还大了?”
“嗯,我目测56—58岁吧。”
“厉害了,从一条‘变形’没几天的小鱼身上,看出它受精卵的年龄了。”
穆桐伯笑着,没再说话。
穆林走向旁边一块凸起的草地,慢慢地坐了下来。看着田里依然忙碌的身影,山坡上悠然吃草的羊群,小河边争相开放的野花,甚至天空中寥寥数朵的白云,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是啊,就像海伦凯勒所说:万物展现各自的美好,便是它存在的价值。而你本为这万物中一员,又何必苦苦寻找与众生不同的意义。又在寻而未果时,让自己陷入无尽的纠结与痛苦中,反倒失去了生命的本真。不要再执念了,你所想要的,绝不会在这庸庸碌碌、麻木不前的日子中找到,你应该积极的投入生活。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穆林觉得困扰自己长久的问题,终于揭晓了答案。现在头脑无比的清晰,内心一片澄明。她终于从混沌的日子中逃脱出来,呼吸到了空气,闻到了草香,重新获得了作为天地间一个生命的自由。
她笑着看着爸爸走向自己,这也是生命中美好的一面啊。
“笑啥呢?姑娘。”穆桐民问。
“我把我大爷打上来的唯一的一条鱼给放了,跟我中指这么大,他说有56岁了。”
“啊?什么鱼56岁?”
“哈哈,鱼籽的年龄。这样推算的话,我们脚下的这片草地应该在560岁左右。”
“我应该把你俩送去生物学院还是精神病院呢?”
“呵呵,还是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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