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无法选择我们的童年,无法选择我们童年的记忆,以及那些记忆给我们这辈子带来的影响。
打开记忆深处那叶通向童年的窗口,哪怕里面漆黑一片,哪怕里面鬼哭狼嚎,也需要勇敢地走进去。疗伤。我知道在我们当今活着的人里,很多人到现在还在疗伤,或者说,需要疗伤。
而我是幸福的。因了那一切,那山水,那泥房,那些美好的人儿,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所有那些美好和善的一切,帮我选择了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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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性本善
我在前面花了不少篇幅描写我记忆中那美好的童年以及那些让我无比怀念的人儿。
我一想起我的童年也还会想起我童年的玩伴:比我小七天的像天仙一样美丽的表妹。从小就是她带着我玩,可是她到现在也甜甜的叫着我伟姐姐。还有那个只比我小几个月,从小就叫我伟姑姑,和我共吃过我母亲的乳汁的侄女。我们还有其他小伙伴们经常在清澈见底的小溪里挽起裤管用簸箕赶鱼虾、抓螃蟹;收割的季节我们会在稻田里捡稻穗;秋天我们会跟着比我大的表姐屁股后面去山上砍柴火。我经常晒得一身发黑,或者被树枝划破大腿,或者一身衣服上面沾满了湿泥,心中既为抓到了小鱼虾或者摘到了毛栗子而兴奋又为怕被大人责怪而害怕。
大人总是给我很多规矩,譬如不能和表妹一起下河,因为会有落水鬼把我们拖走。我也不能爬树,因为我会摔下来摔断胳膊。
我隐约记得我的胳膊真的摔断过一次。我记得我半夜疼得睡不着,父亲起床抱我在地坪里看月亮的情形。这好像是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父亲把我抱在怀里,一边哼着曲子哄着我,我哭累了,看着月亮,眼睛变得渐渐模糊,就睡着了。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几岁。怎么那个镜头似乎不是在乡下,而是在父亲的机关宿舍里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可能是因为我摔倒了,大人们把我送到了益阳我父母那里也有可能。
我小时候没怎么去想这些,现在隐约记起来,我虽然在乡下长大,亲人们却总说我是街上的孩子。“街上”的意思就是“城里”的。这应该是因为我父母在城里,虽然父母把我放在乡下亲人家里,但我还是属于城里的孩子吧。既然是这样,那我可能在乡下受到了额外的善待。既然我受到善待,那我的父母一定是善待那些亲人的。
当然,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是多么艰苦的年代。那是大人们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年代。是我母亲靠吃很稀很稀的米汤加红薯坐了一个月子的年代。在那个年代,我听亲人们多次说起,我父亲,他会把在城里分得的很少的粮食步行着担回老家分给家里的老人们吃。
所以我怎么可能在很小的时候在田里捡过稻穗呢?那个年代,田里是没有稻穗的吧?我怎么可能在地里掰过菜上的冰花呢?那时候是没有自留地和很少有自家种的菜的吧。
我心中的这些美好的记忆十有八九是我后来在城里上学了再放假回到乡下时产生的事情吧?据说人很小的时候会产生第一次记忆,然后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清晰的记忆,或者那些记忆可能都是后来填进去的,只是时间和空间都有可能错位了。
这些无比美好的事情发生和存在的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那时候正好是这片辽阔的大地一段噩梦结束,一片欣欣向荣的年代的开启。
比我分别大十岁和六岁的大哥和二哥一定有不一样的童年记忆。他们出生和有童年记忆的年代不一定有芳香的栀子花,不一定有枇杷,不一定有翠绿的蜜橘和橙黄的南橘,甚至不一定有大白菜上的冰块儿。对,那是一个很有可能连大白菜也没有的年代。
我是这些年才渐渐明白为什么比我大几岁的人总说我出生在最幸福的年代,从我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大哥带着全家的期盼出生于一九五九年,可是他出生在一个集体挨饿的年代,活下来的人都深感幸运。那时的人们挨着饿,很多人饿得失去了生命,很多人饿得失去了良知,更多人饿得失去了记忆和希望。那时候清醒的人们在很长一段年月经历着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亮光的时空隧道。再见光明时,食物也很快就有了。但是也许他们会因此而选择遗忘他们的童年;也许他们因此而感恩后来所有能够顿顿吃饱的日子;也许这辈子他们都心生恐惧。也许他们这辈子都需要疗伤。疗伤。
打开记忆深处那叶通向童年的窗口,哪怕里面漆黑一片,哪怕里面鬼哭狼嚎,也需要勇敢地走进去。疗伤。我知道在我们当今活着的人里,很多人到现在还在疗伤,或者说,需要疗伤。
二哥出生于一九六三年,在那段时空隧道的深处,在一个即将集体失忆的更加无奈不堪的时代,虽然那时他还只有一双孩子特有的无比单纯的眼睛,他也只想看到孩子喜欢看的天空。但是他毕竟无法选择他的童年究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最初的记忆将是什么,而那些记忆又将怎样影响他的人生。
二哥说,有一次小姨在自家的后院摘桃子,被村里激进的年轻人看见了,因为桃子橘子都是属于资本主义的果实吧,他们几个巴掌就把小姨给从树上打了下来。
还有,我们的母亲因为在后院养了一只母鸡而连夜在大队里被绑在桌子上挨斗。那时候我一岁。二哥说我是幸福的,因为我那时没有记忆。而二哥那时候七岁,那是他同年抹不去的记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那双睁大的充满恐惧的眼睛。
是啊,我们每一个个人的命运都无法逃脱时代给我们打下的烙印,我们都是大环境和小家庭的产物。和很多我们的同龄人一样,我和我的哥哥们也出生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可是虽然只相差六年到十年的时间,我的哥哥们经历过的孩童以及他们对童年的记忆对他们这辈子的影响却是我无法设身处地地想象的。
而我却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孩子。我在我的亲人们无微不至的保护下,在当年最美丽的乡村过着最无忧无虑,撒开脚丫子奔跑?放开大嗓门歌唱的自由奔放的日子,我带着山水的梦幻和豪情看着我周围的世界,带着粉红色的过滤镜看着生活中的一切,我不记得我小时候父亲曾去了干校改造,不知道母亲被无辜地批斗,不知道世界有仇恨和丑恶。
而在我稍微懂事,也有了清晰的记忆的时候,祖国大地生机勃勃,高考恢复了,我唱着《在希望的田野上》走进了八十年代。而我在记忆中留下的和心灵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如梦境一般的美景和真善美的人性。
事实是,我们都无法选择我们的童年,无法选择我们童年的记忆,以及那些记忆给我们这辈子带来的影响。
而我恰好是幸福的。因了那一切,那山水,那泥房,那些美好的人儿,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所有那些美好和善的一切,帮我选择了我的童年。
为此,我今生无以回报。
(第一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