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意识流”一词是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哥哥,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创造出来的,指的是人类心灵里那股流动不息的思潮与感知。后来的文学评论家借它来形容一种特殊的、想要捕捉模仿这个心灵活动过程的现代小说,尤其是以詹姆斯·乔伊斯、多萝西·理查森、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为代表的小说。
小说受人注目之处,一直是因为它能表达人的内心活动。“Cogito,ergo sum”(我思,故我在)这句话堪可形容小说这个特点,虽然小说家的“思”包括的不只是思考,还有情感、感官体悟、回忆以及幻想。
在小说作为文类逐渐发展起来的年代里,笛福笔下的自传式主角,还有理查森的伏案写信的主人公都是具有强烈的内省内观特质的。从简·奥斯丁到乔治·艾略特的十九世纪经典小说不但描绘故事角色的社会背景,还细致地分析、关注人物角色的道德、情感等内在生活。
到了十九、二十世纪之交(这可在亨利·詹姆斯的作品中观察到),所谓的“真实”越发被认为体现在个人隐私的、主观的意识上;人们越发认为要把个人经验充分、全部告诉他人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正是所谓意识流小说是唯我论的文学表述这个说法的由来——哲学里的唯我论是指,“除了自我的存在真实之外,其余都不是真的”。然而我们同样可以反驳说,意识流是提供我们进入别人(即便是虚构的人物)心灵的途径。这么说或可让面对“文学唯我论”的我辈稍觉安慰。
毋庸置疑,意识流小说倾向于同情故事角色的立场,因为他们的内心世界——不管他们虚荣也好,自私或是低贱也罢——暴露在读者眼前,引发读者共鸣。但是,换句话说,一个丝毫不能引起我们共鸣的角色,是不可能吸引作者和读者持续地浸淫在角色的心理刻画里的。
小说主要用两种方式来呈现人物的意识:一种是内心独白,在这种结构里话语的主语是“我”,而我们似乎能偷听到故事人物实时说出他们心里的思绪。第二种方法,称为“自由间接文体”,则起码可回溯到简·奥斯丁的作品,但其视野与技巧却是在如伍尔夫等现代作家的作品里日臻开阔与完美的。这种方法以报导叙述(第三人称、过去式)来呈现人物的思想,但是它严格地只用适合这个角色的词汇,并把一些正式叙述文体通常会有的附加语——“她想”、“她疑惑”、“她自问”等——给省略掉。这种方式让读者觉得直接进入了角色的心里,但又不会把著者在话语叙述里的参与给全然抹杀。
如;“达洛卫夫人说她会买花”,这是这部小说开头第一句;这句话是由一个客观不苟、难以揣测的著者式叙述者角度说的,这个著者式叙述者并不说明达洛卫夫人是谁,或者为什么她要买花。读者就这样一头栽进人物的意识思维里去(通过推论,我们才逐渐拼凑出女主角的生平),这就是典型的意识“流”写作。下一句,“因为露西已有活要忙”,又通过自由间接法——省略掉介入的著者附语,例如,“达洛卫夫人这么想”——进一步把叙述焦点挪向人物内心;在这句里,女仆是以熟悉的称谓来指代的,就像达洛卫夫人叫她那样,而不是以外界客观角度来指称她的工作属性;并且,随意、口语式的表达“有活要忙”,显然是达洛卫夫人的说话口吻。
这些句子虽然很绕、不着边际,但是它们不但具有自由间接叙述所赋予的弹性,还具有清晰的结构、优雅的韵律。弗吉尼亚·伍尔夫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特有的诗意盎然、动人口才糅进达洛卫夫人的意识流里去。把这些句子改为第一人称主语结构,你会发现这就显得太文绉绉,又太过于矫饰,一点也不像是脑海里的散漫思绪;这种过于讲究的自传式回忆会显得像是写作:
多好玩!多痛快!我一直都是这么记得当时的情景:门铰链轻微作响——我现在好像也听到了这声响似的——我一把推开落地窗,一下子就扑进外头波尔登的拥抱里去。那清晨的空气多清新,多平静,当然比现在这儿安静多了。就像海浪的拍打;海浪的亲吻;又冷又刺地,却又有一丝(对当时十八岁的少女,也就是我来说)庄严的味道。就像以前一样,我站在敞开的落地窗前,觉得不幸的事好像要发生似的;
我认为,伍尔夫后期的小说《海浪》里的内心独白读起来就有点这种矫饰不自然的味道。詹姆斯·乔伊斯在使用意识流手法上,就比伍尔夫更为丰富、生动。-----摘自:《小说的艺术》 — 〔英〕戴维·洛奇
-----2019-书签《阅读·书摘》(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