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慧玲(Winnie)的一天,是从凌晨五点半开始的。不是被闹钟吵醒,而是被焦虑唤醒。她三十八岁,全职母亲,人生唯一的KPI,就是她五岁的儿子,朗朗。
在这个中产阶级的圈子里,战争从授精那一刻就已打响。慧玲自问从未松懈:胎教听的是莫扎特和金融时报Podcast;朗朗一岁开始上“游戏小组”,学的不是玩乐,而是社交礼仪和眼神接触;三岁,他的时间表被各种“兴趣班”填满——法国号、剑击、高尔夫、西班牙文,每一项都是为了在将来那张薄薄的履历表上,增添一行亮丽的注脚。
而现在,终极一战即将来临——K1(幼稚园低班)面试。目标,是那几所被称为“神级”的幼稚园,它们是通往顶级小学、中学,乃至常春藤盟校的黄金入场券。
慧玲的世界,被一个名为“K1神校攻略天团”的WhatsApp群组所统治。五百个和她一样的母亲,在里面交换着比军事情报更机密的信息。
“维记下星期second in,听闻校长钟意小朋友答问题有创意,唔可以太standard!”
“St. Cat有家长报料,今年条team building题目係用报纸起塔,大家可以喺屋企练定先。”
“紧急!有冇人知边度有得买Blythe校长旧年喺慈善晚宴戴过嗰条丝巾?听讲佢好buy有共同品味嘅家长!”
慧玲每天花超过八个小时,像个股票交易员一样,紧盯着群组里的每一条信息。她的笔记本上,用Excel表格详细分析了每一所“神校”的校长背景、办学理念、收生偏好,甚至他们宠物狗的名字。
但理论武装得再好,也敌不过现实的残酷。朗朗,是个天性害羞内向的孩子。在模拟面试中,面对陌生“考官”(由慧玲的朋友扮演)的提问,他总是紧张得把头埋进慧玲的怀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上星期,在其中一所“神校”的真实面试中,灾难发生了。面试官和蔼地拿出一个苹果模型,问朗朗:“小朋友,苹果係咩颜色㗎?”
朗朗紧张地绞着手指,沉默了半分钟,最后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出了一个让他母亲永生难忘的答案:“蓝色。”
空气凝固了。面试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旁边一对母子发出了毫不掩饰的窃笑。慧玲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回家的地铁上,朗朗早已忘记了这件事,正开心地玩着手指。慧玲看着他天真无邪的脸,心中却燃烧着一股无名之火。那不是对儿子的愤怒,而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对这个荒谬世界的愤怒。
当晚,她和丈夫爆发了结婚以来最严重的争吵。
“Winnie,你真係痴线㗎!佢得五岁咋!”丈夫阿力看着慧玲又在强迫朗朗练习用三种语言介绍自己,终于忍不住吼道。
“我痴线?如果我唔痴线,个仔将来就要重复我哋咁平庸嘅人生!”慧玲的声音尖锐而颤抖,“你唔思进取,唔通想个仔都好似你咁,一世做个普通经理就满足?”
“普通有咩唔好?我哋而家唔係生活得好好咩?点解一定要迫个仔做‘人中龙’?”
“你唔明!你根本唔明!”慧玲哭了起来,她感到一种深刻的孤立无援。丈夫的不理解,将她推向了更深的焦虑旋涡。
就在她濒临崩溃的边缘,一条来自“攻略组”深夜的私信,给了她一线诡异的曙光。发信人是群组里一位传说中的“上岸妈”,据说她的儿子去年成功考入了所有家长梦寐以求的“神校之首”。
私信的内容很短:“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帮到你。但呢条路,冇得返转头。”下面附着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备注写着:“唔好问点解,去到你就明。”
走投无路的慧玲,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第二天便按着地址找了过去。
那地方在西环的旧区,一栋没有电梯的战前唐楼。地址指向七楼的一个单位,门口没有任何招牌。慧玲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先生。他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麻质中山装,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身上有种旧式文人的儒雅气质,与这栋破旧的唐楼格格不入。
“庄太,请入嚟坐。”他微笑着说,仿佛早已知道慧玲的来意。
慧玲惊讶地问:“你点知我姓……”
“我姓庄,装作的庄。”男人自我介绍道,“喺呢度,冇偶然,只有选择。”
庄先生的家,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纪念馆。屋内没有电视,没有沙发,只有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书架上,没有书,而是摆满了各种旧式玩具、蒙着灰尘的奖杯、和数百本泛黄的学生手册与毕业证书。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樟脑的气味。
“庄生,我……我係为咗我个仔……”慧玲语无伦次地开口。
“我知道。”庄先生打断了她,他倒了一杯清茶给慧玲,茶香清雅。“庄太,你认为教育嘅本质係咩?”
慧玲愣住了,这个问题太过宏大。
庄先生没有等她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大部分人认为,教育係‘启发’。但启发太慢,太讲求天赋。喺今时嘅香港,边有咁多时间俾你慢慢启发?所以,我提供嘅,係另一种更有效率嘅服务——‘植入’。”
“植入?”
“係。”庄先生的眼神穿透镜片,直视慧玲的内心,“知识,係可以植入嘅。天赋,係可以借用嘅。”
他打开一部旧式的投影机,将一些发黄的影片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影片里,一个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孩子,正用流利的英语讨论着量子物理,用德语背诵尼采的诗,甚至在围棋棋盘上,击败了成年的棋手。他们的神情,不像孩子,倒像一个个身体被缩小了的学者,冷静、专注,眼中闪烁着不属于他们年龄的智慧光芒。
“呢啲……都係你嘅学生?”慧玲看得目瞪口呆。
“佢哋都係被‘祝福’过嘅孩子。”庄先生关掉投影机,屋内恢复了昏暗。他从一个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东西,轻轻地放在桌上。
那是一个非常旧款的、用人造皮革包裹着的头戴式耳机。
“呢个,就係我嘅‘教材’。”庄先生说,“每日,只需要俾朗朗戴住佢一个钟,听里面嘅‘故事’。一个月后,你会得到一个全新嘅仔。”
“就係咁简单?”慧玲难以置信。
“就係咁简单。”庄先生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费用,我唔会而家收。等你个仔成功考入你心仪嘅学校,我自然会联络你,到时,你只需要将你认为‘值得’嘅嘢俾我就得。”
慧玲带着那个旧耳机和满腹的疑惑回了家。当晚,她半信半疑地将耳机戴在朗朗头上。耳机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至少在慧玲听来是这样。但朗朗戴上后,很快就安静下来,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仿佛在专心聆听着什么。
奇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发生。
第一周,朗朗不再害羞。他开始主动和楼下的管理员打招呼,甚至能清晰地复述慧玲给他讲的复杂故事。
第二周,他展现出惊人的学习能力。慧玲给他买的那些深奥的英文绘本,他只看一遍就能背诵。他甚至开始主动要求看国家地理频道,并能就“蝴蝶效应”提出让慧玲都难以回答的问题。
第三周,他彻底“蜕变”了。他不再玩那些幼稚的玩具车,而是迷上了看财经新闻。他会用成年人的句式和词汇,与慧玲的丈夫讨论股市走向。他的言谈举止,变得彬彬有礼,却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感。
慧玲欣喜若狂,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通往成功的捷径。丈夫阿力却感到越来越不安,他觉得儿子变得很陌生。“Winnie,你觉唔觉得,朗朗……好似变咗第二个人?”
“佢係变咗,变得更加优秀!”慧玲反驳道,她将丈夫的担忧,视为对她成功的嫉妒。
但有时候,夜深人静时,慧玲也会感到一丝寒意。朗朗开始做噩梦,在梦中,他会用一种充满怨恨的语气,反复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家豪……我唔会放过你……”
有一次,他们一家人坐电车。朗朗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突然无意识地说了一句:“叮叮个总站,以前唔係喺度㗎,喺我读书嗰阵,係喺前面个街口。”
阿力问他:“你几时读过书呀?”
朗朗愣了一下,眼神恢复了五岁孩童的迷茫,摇摇头说:“唔知啊,我乱讲㗎。”
慧玲将这一切,都强行解释为“天才的怪癖”。她被即将到来的成功彻底蒙蔽了双眼。
终于,到了“神校之首”最终面试的那一天。
面试室里,朗朗的表现堪称完美。他从容不迫,对答如流。当一位外籍校长用法语提问时,他竟能用带着巴黎口音的法语流利回答,甚至在对话中,优雅地纠正了校长的一个语法错误。
在场的所有校长和老师,都露出了惊为天人的表情。慧玲在场外的等候室里,透过监控屏幕看着这一切,激动得浑身发抖。她知道,她赢了。
面试接近尾声,首席校长满意地靠在椅背上,笑着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常规的一个问题:“朗朗,你表现得非常出色。可唔可以话俾我哋知,你长大之后嘅梦想係咩啊?”
屏幕里的朗朗,沉默了。
长达十秒的沉默,让气氃变得有些尴尬。慧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朗朗抬起了头。
那一刻,他的眼神完全变了。那不再是一个五岁孩子的清澈,而是充满了成年人的沧桑、怨恨与不甘。他环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像一个幽灵在审视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然后,他用一种沙哑的、冰冷的、完全不属于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我嘅梦想?”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我嘅梦想,就係返去一九七三年嘅夏天,喺宝灵顿道个电车站,同嗰个为咗抢我本书而将我推出马路嘅衰仔讲——”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充满了无尽的怨毒:
“陈家豪!我做鬼都唔会放过你!”
全场死寂。校长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变成了惊骇。
慧玲尖叫一声,疯了一样地冲进面试室,一把抱住朗朗。“朗朗!你做咩啊!你唔好吓妈咪啊!”
但怀里的那个孩子,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眼神陌生得像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鬼。
当晚,庄先生的电话准时打来。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那么儒雅。
“恭喜你,庄太。睇嚟,面试好成功。”
“你对我个仔做咗啲咩!”慧玲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冇做啲咩。”庄先生的语气波澜不惊,“我只係完成咗一个公平嘅交易。朗朗得到咗佢需要嘅‘才华’,而另一个迷路嘅灵魂,亦都得到咗佢一直想要嘅‘第二次机会’。”
“嗰个灵魂……係边个?”
“一个喺一九七三年,因为一场意外而早逝嘅神童。佢当年正准备去考港大,却喺去图书馆嘅路上,为咗一本绝版书,同另一个叫陈家豪嘅少年争执,被推出马路……佢好唔甘心,一直喺人间徘徊,想完成佢未完嘅人生。”
电话那头,传来庄先生一声轻轻的叹息。
“庄太,你得到咗一个‘成功’嘅仔,一个可以让你喺所有人面前抬起头嘅天才。而家,係时候轮到你支付费用啦。”
“你想要咩?”慧玲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我想要的,就係朗朗本人。准确啲讲,係佢剩低嘅、属于佢自己嘅童真同灵魂。呢份‘祭品’,我会好好收藏。”
电话挂断了。慧玲抱着怀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躯壳,放声痛哭。她赢得了这场战争,却输掉了自己的全世界。
在西环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庄先生挂上电话,走到书架前,从一个空位上,拿起一本崭新的学生手册。
他翻开第一页,用一支旧式墨水笔,在“姓名”一栏,工整地写下了两个字:
朗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