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认识一个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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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来电话说“喂虎”死了。

刚在想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突然电话就响了,我一下从凳子上跌了下来,浑身过电似的。却是妈妈打来的。还是老一套的关照家里一切都好之类,我也仍旧随口地啊啊哦哦着。末了妈问了句,“喂虎死了你知道吗?”还没等我回答就又开始第二遍关照。每次来电话妈妈都要反复说上三遍,遇上天气变化或是换季还要更唠叨。可这次我什么也没听,我是在想“喂虎”。无亲无故,或许也因此无牵无挂,也不知他能不能得到一个哪怕是很简陋的葬礼,这我竟然都没有问,只是一直在想“喂虎”。八十七岁,这样的年纪无论在何时都可以称为“仁者寿”了。

现在想来,应该是“魏虎”才对。我们这里都是同姓村,全村都是本家,异姓几乎没有,一说就知道是谁,而这方圆百里并没有姓魏的村庄。“魏虎”肯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我们这里不走了。家乡也没有什么特出的地方,有湖有水,没有山,四季并不分明,春秋苦短夏冬长,真要说来反倒是个让人难熬的地方。

“魏虎”极高,比所有人都高出一个头来,脸上还有烫疤,一副凶相,常年无论冬夏都批着灰灰的破大衣,头发板结脸黧黑,人们自然而然就想成了“喂虎”。我们这一带的大人常拿“喂虎”来吓唬小孩,一声“喂虎来了!”小孩子立马不敢哭也不敢闹了。小时还真以为他喂养着老虎呢,又怕又想看。家乡的小孩子一茬茬就是这么过来的。

不知以后大人们再吓唬小孩要靠什么了。

然而,喂虎很会制作小玩意儿,柳笛、木剑、杏核哨……胆子厚点的孩子大大方方向他索要他都会给,一件件很精致。若是小孩子怯生生嗫嚅着靠近来,他总就猛一近前,大嘴一张,亮出满口黄牙,瞪圆血红双眼,舞动乌黑双爪,小孩子“哇啊——”哭着跑开了,他则在后面哈哈大笑。后来我读《三国》到猛张飞长坂怒吼,眼前浮现的就是喂虎这个形象,总是忍俊不禁。

记得前些年总有这么几个讨饭的,穿着簇新,背个大口袋,专门要米面要钱,给个馒头端碗饭他还不乐意,给了半瓢面非得磨蹭到一瓢才走。大家都知道他们是要米面卖钱的,因此见到他们来就关门,一些关不迭的只好自怨自艾。喂虎不同,只在饭点时随便去一家讨碗饭,吃饱了就去闲逛或是找个向阳的地方窝一下。在我们这一带他颇受待见,有些人见了还会给他散烟,就是红白喜事大家也不拦他,个别好心人见他成年穿得破破烂烂的偶尔也送他几件旧衣服。可是没有人清楚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就有人说他做过土匪,也有人说他是在外省杀了人来此避难的,还有说他是解放前的败兵,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但都是茶余饭后的闲谈猜测而已。很多人都津津乐道于他们的最新发现,也有不少人故作神秘地声称自己知道喂虎的过去。几乎人人都问过喂虎,可他总是嘿嘿笑着什么也不说,这就更让人好奇了。

喂虎对我们小孩子却是什么都说的。我们经常去他住的地方——河西的破砖窑,生产队时烧砖用的,废弃很多年了,有一天喂虎住了进去,就那样一直住下了,直到去世。前些年,河西那一带全给推平了,准备建个园区。去年回家,园区已经建成,立起了一些白墙蓝顶的标准厂房,很多熟悉的人都在里面上工。河西一带一点当年的影子都没有了。

砖窑离河岸不远,周围全是这里不常见的红土,像个倒扣的油溜子,里面刚好能并排躺下三个人。窑床扑上了厚厚一层麦秸,墙上挂满了好多小玩意儿,每次去我们都能有新发现。窑顶子上竟然还有一串风铃,时不时叮铃叮铃,非常好听。但是家长不准我们去那,说那里太脏,有很多长虫。我们还是偷偷去,为了体验违背大人告诫的刺激,当然,也是为了那些长虫,一群孩子围捕长虫的场面可着实壮观。更主要的是那里有喂虎。喂虎也和我们一起捉长虫,捉来烤了吃,但再大胆的孩子也不敢下口,大家都是无比敬畏地围观他吃。后来即便我们在别处打了长虫也去拿给喂虎。有一次,我们又打了一条,有谁怂恿着要自己吃,于是生了火,烤了肉,滋滋的,却谁也不敢第一个上手。我们还是只有看的胆。两年前,有次我出差在外,见一家小餐馆有蛇肉,几经踌躇还是没敢点。只是徘徊,只是留恋,那逝去的童年,那逝去的人呵!

有段时间武侠剧风靡,不知谁传的,说喂虎有武功秘籍,大家一下子就疯了,都很想要,但又不敢,于是就找了几个胆大的。孩子们怯怯站在他面前,希望他能传授武功秘籍或是心法。喂虎也不故作神秘,立即很兴奋地当面打了一套王八拳,打得气喘吁吁,双颊泛红,让人顿然扫兴,但还是有些不死心的仍坚持认为他肯定藏有秘籍。这件事流传得很广很久,以至于竟有外镇的孩子也过来找喂虎了。我们还曾与那几个半大小子起过冲突,我们中领头的几个说喂虎的秘籍是我们的,不能传给外人。忘了怎么收场的了,只记得当时情势很紧张,应该还打起来的,记不清了。过了很长很长时间,秘籍的传说才渐渐消隐。

听老人们说,一年冬天,有人看到喂虎蜷缩在麦垛里,浑身哆嗦,满嘴胡话,没人敢上前。邻村有位老太太路过,挤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烫人。老太太叫人把他送进了镇医院,打了一周的吊针,总算救了他一命。病好后,老太太看他实在可怜,长得也算周正,人也还不错,就想收他做养子,他拒绝了,还是回到了破窑洞。大家都说他傻,这么好的机会不知道要,老太太只有三个女儿,都出嫁了,老伴儿也没了,做了养子,将来这房子和地就都是他的,再也不必流浪睡大街了。大家都摇头叹息。老太太不死心,找过他好多次,最终也没结果。但是,从这以后,每逢年节,喂虎总要去村里讨些米面,几个村子下来凑出半袋子,一大早给放在老太太门口。老太太去世时,喂虎还专门来打幡磕了头。

我最初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强烈的好奇就是源于喂虎。在那顶神秘兮兮的破窑洞里,喂虎的大黄牙一闪一闪的,很多新奇的见闻就在这忽隐忽现的黄光中绽放。喂虎很会讲故事,他的故事全然不同于村里纳凉时那些老头老太的麻姑女娲,是一些别样的听起来更刺激让人心里蠢蠢欲动的东西。喂虎讲,我们所有人都是住在一个大球上,另一边的人全都头冲下地悬着;喂虎讲,外国人都是红眼绿鼻子,就是因为头冲下给憋的;喂虎讲,东边的大海里有好多大鱼,一口就可以吞掉我们整个庄子;喂虎讲,南海有一种鱼会变成人形出来骗小孩子,把小孩子骗进海里喂小鱼。喂虎背靠着窑壁,眼睛望着上方的虚空,仿佛怀念似的说,他走遍了整个世界,爬过长城,登过泰山,他还跟我们自豪地说,他年轻时经常在长江里游泳,江里那浪可大啦,一下子就把岸上的一头牛给卷跑啦。

他的故事让我们对外面的世界很是神往,都在想着长大了也一定要走遍世界,去看看红眼睛的外国人,去爬长城,看大海,还要在长江里游泳。很多小孩子就是从那时开始学游泳的,说是为了将来做准备。我也偷偷跟着他们去河里学游泳,却被爸妈抓个正着,用皮带狠狠抽了几顿,就再也不敢靠近河边了。想到以后也不能在长江里游泳了,很是沮丧,觉得人生的一大半都被夺走了。

很多年后我去南京上学,终于有了机会,一大早就骑了自行车来到长江边上。蹲在江边,掬水洗脸,不期然就想起了那个让我最初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强烈好奇心的老头。站起来向江岸远望,没有一头牛,江水也很平静,只有在机船驶过才泛起小小的水波,根本没有浪。也许,牛早都被浪给卷光了吧,没有了牛,浪也寂寞了,所以,浪也走了,不回来了。我突然觉得没有浪与牛的长江真的很没有意思。

站起身,拍拍屁股,跨上回城的自行车。也许,再也不会来看长江了。

这么多年一直在外漂泊,一个人,常常想家,奇怪的是,偶尔还会想起喂虎。我不知自己一直这样漂泊什么时候才会是个尽头,也许,有一天,我累了,走不动了,会停在某个小村庄,拣一顶破窑洞靠下来,给那里的孩子们讲喂虎以及这个世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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