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遇见死人的缘故,你总感觉肿瘤科的气氛不好,压抑,阴沉,仿佛整个空间漂浮着阴气。当你找到十号病床的时候,一群医生正在查房。你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根本没人注意到你的到来。于是你只好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待查房结束。
一位被称作张医生的大夫,正为王小可母亲检查身体。他问病人“老年人,有哪里痛不?”语气里充满机械的味道。如果不是每个星期要说成千上万次“哪里痛不?”他一定表达不出那种感觉。他心里大概知道病人哪里痛,却不得不装成完全不知的样子,如此才好表明对病人的细心关怀,从而在医患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那是医患心理学的范畴,病人自然也该有她该有的反应。所以她的回答也充满了病人的智慧:
“张医生……你开的药……效果不错……今天……不像昨天那么痛了……可别忘了……再为我多开些备着哟!”
病人虚弱地央求着,张医生则赶忙保证:
“老年人您放心,我已经为您开好了。”
他们是在谈论一种镇痛药。如果在肿瘤科停留的时间稍长些,你将不难发现一种现象——病人对疼痛的恐惧远高于病魔本身,所以,不管是墙上的宣传材料,还是医患间谈论的话题,都把镇痛当成最必要的“治疗”手段。在那里,疼痛和反疼痛有一套成熟的体系。从疼痛的分级和辨识,到不同耐受程度的应对方案,再到各种镇痛药的应用,以及如何玩弄安慰剂的把戏,都非常普遍,普遍得像跳蚤市场里摊贩的叫卖声。
尤其对于晚期癌症病人,病患间曾经流行一种说法,他们经常私下里交流,互相传递医生“知道病人活不长,所以能减轻疼痛就减轻疼痛”的理念。他们甚至如此谈论,“还是那种白色药片的效果好,能不能分我一两颗呀?”“可倒是可以,但是最多给你两颗,多一颗也没有,我也是攒了好久才攒的呢。”回头又说“你可别让医生知道了,要不然下次他再也不会给我开的。”“放心,你放心,我保证,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那叫上政策下有对策,仿佛贩卖疼痛也成了一门紧俏的生意。
怎么形容癌患病人对疼痛的恐惧都不为过。毕竟,治愈癌症的希望,要比缓解疼痛渺茫得多,病人常常挣扎在对生命的绝望与渴望之边缘,他们何必舍近求远,偏偏放弃片刻的舒坦而唯独钟情于治愈呢?换种说法,尽管他们对生的渴望依然强烈,但如果治愈过程包含巨大的痛苦,甚至——在可想象的范围内——远大于死的痛苦,病人是该优先考虑减轻痛苦呢,还是该以顽强的意志战胜病魔呢?
不到一定时候,这些问题是不必思考的,但是,若到了一定时候,又怎能不思考呢?
你本人亲身经历过饮酒窒息和车祸,并且认为自己是大难不死,但要说到恐惧和痛苦,与癌患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不可同日而语。你那种恐惧和痛苦没有任何预见性,只是在事发之后,想起来才有种种后怕,但你内心对生的状态确信无疑;然而,对癌患却并不如此,他们的现实是实实在在的痛苦,他们的恐惧,因所知的信息和身边的实例而生。所以,听到室外议论早上死去的病人,王小可母亲再次恳求:
“张医生……可别忘了……给我开镇痛药啊!”
但是张医生一离开,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听:“又是……哪个倒霉鬼……走了哟?”病友告诉她,是二十四床的老头,她便立刻知道是个结肠癌晚期病人,历经几个月的化疗后,病情再次复发了,随后自言自语:“那个老……家伙呀……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瘦得……像个木乃伊……还是早些……走了的好,还是早些……早些死了的好……”
王小可为她母亲整理好卧姿,抬起头才发现你站在边上,于是难为情地对你笑着说:
“你来了呀!别见怪,她就这样,每次有人离开,就总絮絮叨叨,她们相互都认识呢,有几次还住过一个病室。”
“没事的,病友走了,孃孃心里肯定难受呢。”你一面安慰王小可,一面向她母亲打招呼,“孃孃您好,我是小可的初中同学,我来看看您,您好些了吗?”
你的语气跟张医生如出一辙。
“好……好……小可的同学呀……好……小可快拿凳子……让你同学坐……”
那是她母亲对你讲的第一句话,也是倒数第二句。你不记得此前与她面对面交流过。在上初中时,你也只是远远地见过她,那时她还是大美女一个,如同眼下王小可一般的大美女。
你盛情难却般地坐下。
其间她默默地观察你,你也默默地观察她。她观察你的视角你无从知晓,不过,你却对她的瘦弱惊讶无比——她安静地窝在窄窄的病床中央,像一只幼鸟蜷在空空荡荡的鸟巢,两只乌黑的眼珠仿佛比头还大。要不是王小可亲口承认眼前的人儿是她母亲,你简直无法想象她们的关系,你快要忍不住幻想:如果不看她那褶皱的、布满黑斑的皮肤,没准她倒是王小可年幼的女儿。单就形体上而言,还真是不好确认,但你不忍心做此种比喻。除非,除非她真的将获得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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