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来看到的就是她坐在矮竹椅上,扶着边上的藤椅,一直在吐口水,那口水就像扯不断的口香糖一样,黏黏腻腻就是不断,然后拉成一条长长的线,直到最后才艰难的把口水吐到垃圾桶,房间里有两个垃圾桶,一个在椅子旁,一个在床边,都装满了纸巾。
我坐在他对面,嘶哑着声音轻轻的叫了一声:“奶奶!”
她把口水吐完,抬头看了着我,头发杂乱,看上去无比的憔悴虚弱,整个身子瘦削不堪,就像一根腐朽的破木棍,她低声说:“你怎么回来了?你要读书,那么远,回来干嘛!”
我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好半会后我小声地问她:“你洗澡了吗?”
她说:“洗了”,如蚊子般的低吟,声音沙哑无力听起来像是在哭。
我闻到了一股无法言明的味道,让我胃里一阵倒腾,那是肿瘤脓液、药水和排泄物等的混合气味。
然后她带着一丝哭腔说,“是你姑姑给我洗的澡”,说完又重复了一遍,“是你姑姑给我洗的澡。”
已经虚弱到让人来给她洗澡了,这无疑让她感到悲哀和羞耻,她向来是个自立的人。他老伴去世的时候,家里人跟她说一起吃饭,这样也可以照顾到她。
她偏不,非要一个人煮饭,她说这样比较自由。她是一个任性又倔强的老太太。
过了一会, 她说,她全身都好痛,哪里都不自在。突然间我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我用帽子把眼睛挡住,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怕她看见,虽然我知道她不会看见的,房间幽暗,而她全身都在隐隐作痛。
我无法完全体会那种感觉,但我知道那一定很难受,很难受,如果可以的话,我多么想自己来帮她承受那一份痛。
她坐在矮矮的竹椅上又吐了一次口水,然后趴在以前我经常坐在上面看电视的藤椅上,那凸起来的跟鸭蛋那么大的粉红色肿瘤触目惊心,肿瘤中心有一个黑黑的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腐烂的橘子上的一个斑点。
我想做点什么,但我发现我并不能做任何事,我想抱一抱她,试着这样会不会减轻他的疼痛,我是她最疼爱的人,不然我为何回来,假使我回来没有任何作用的话,我从这么远赶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呆呆地静静地看着她,她只是趴着,整个人缩成一团,手脚骨瘦如柴,她不在说话,全身心都用来抵抗那疼痛感,我的眼泪再次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我突然想起她老伴去世的时候,只能说是猝不及防,没有任何征兆,在一个平淡的普通夜晚,永远的留在了睡梦中,去的很平和,没有一丝痛苦,虽然这让我们都很痛苦?但最起码他不会像你一般疼痛难忍,在痛苦中挣扎,苟延残喘般的活着。
人活到如此地步,我不知道为何还要活着,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为了家人感情的寄托?还是身为生物求生的本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所有人都如此做,且实行安乐死是犯法。
如果你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后来你多次想要刀并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想要寻死,我不知道怎么样的痛苦人才想要死。
临走去学校的隔天晚上,我在她房间里陪她到深夜,她因为剧痛,其实是很难入睡的,只能靠止痛药才能轻松一点点或许能迷糊上一些时间,但是现在止痛药的效果也越来越差了。
她一直催着我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去搭车,我又坐了很久,在我起身想走的那一瞬间,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很久很久没这样大声得哭出来了,这是内心最自然的释放,仿若孩童般的无所顾忌。
我心里无比清楚,这可能是她生前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她艰难得抬起头微微侧着,软弱无力的拍着我的背说:“孩子,不要哭,不要哭,人生在世,总会有这一天”。
慢慢地我停止了哭泣,她说的没错,这是这个世界的规则,谁也不能违抗。离别是痛苦的,特别是永远的离别,更是叫人撕心裂肺,但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
我哽咽着说:“那等我暑假的时候在回来看你。”
我在骗她,也在骗自己,但其实我们心里都无比明白这是世界上最假的谎言。
谁都不想离别,但是终究得学会放手,我们不可能把什么牢牢抓在手里一辈子,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也是人生路上必经之路。
一个星期后,当电话响起的时候,我还没接电话我就知道是什么事了,我坦然的接起电话,内心比想象中平静一点。
她终于解脱了,那种痛到骨子里的难受,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晚,她终于不用忍受了。直到这一刻我反倒有些释然了。
我慢慢地学会了放手,失去是痛苦的,人生路上的会失去很多东西,但在无法避免的失去中总会有一些东西还留着,最起码我还没有完全失去,我还能想起她,记得她的告诫,嘱咐,关心的话语,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依旧在,她还没完全离去,因为我还活着。
电视剧上说,人死后会化为夜空上的一颗星星,我抬头看了看天,漫天繁星,闪着透亮的光。我在想:那么她又是哪一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