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秋以来，阴雨不断，聒噪的蝉也知趣的藏了起来。
河对岸的稻田和柳树隐入烟雨中，平日里热闹的水面最近罕有船只出入，整个小镇都被烟雨笼罩着，反复烹煮过的茶入口已索然无味，这是今岁的君山银针，算是新茶。
君自湘水来，君家隔山海。蜀中本为客，春夏有数载。芙蓉未新落，花笺已成裁。陌上初不识，此度始情开。
奇怪，谁会在此处高歌？
那歌声分明从水面上传来，可放眼望去，水面上却什么也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一只挂着红色花灯的小船才晃悠悠的从茫茫雾霭中露出头来，歌声越来越清晰，婉转而深情。
“何人如此大胆？”
被他厉声呵问后，歌声戛然而止。顷刻间，船头出现一位清雅素净的白衣女子，虽只略施脂粉，却有着不俗的风华。
她坦然一笑，朗声道。
“叨扰官人赏雨，请官人见谅！”
修长的身形凹凸有致，玉颈和锁骨十分性感，高高的颧骨中间立着小巧精致的鼻翼。她樱唇轻启，黛眉如远山，明眸如月，笑起来分明有几分妩媚与风情，却又清冷得如同着绵绵密密的秋雨。
“你可知如今已是大宋天下，为何在此吟唱蜀国民歌？”
“妾哪知蜀国，乱世飘零，一时哀伤，胡乱吟唱只为排解心中的苦闷罢了。”
这几年南征北战，虽攻城掠地，立功无数，但所到之处，百姓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刚打下的江山已是满目苍痍。自己虽穿着蜀国的锦，喝着楚国的茶，如今蜀、楚皆亡，自己的家亦不知在何处了。
想到此处，他也有些悲从中来。当年攻蜀时，在岷水畔，曾听水边浣衣的女子吟唱过这首歌。她告诉他，战国时期有位蜀国女子爱上了楚国的男子，女子写下这首诗送给心上人，却因两国交战而无法相爱。后来女子被国人处死，这首诗却被传唱至今。
那一年，才刚入秋。
“姑娘，秋雨湿冷，可否移步阁中饮杯热茶？”
2.
自上次在汉水边相遇后，两人日日一起烹茶弹琴、品诗论道，他知她身世凄凉，便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
“芫华，可是身体不适？”
今日难得雨停了，她兴致很高，特意来东湖泛舟赏景，可是他似乎并不高兴。
“什么？”
他深锁眉头，看着远处发呆，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一片荷塘，经过几日秋雨洗刷，碧绿的荷叶像宿醉后的懒汉一般无精打采，花瓣或稀稀拉拉的落在叶片上，或漂在微微浮动的水面上，一副残败的景象。
他并非在意眼前的景如何，而是想到近日战事连连失利，心中惆怅。
宋与唐在鄂州开战已月余，原本计划十天拿下鄂州，然后直取江宁，没想到小小鄂州竟然如此难以攻破。
她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任由他把头埋入她的乌发中。
“白苏…”
“嗯…”
“等我拿下江宁，平定了这纷乱的时局，我就辞去军务，不再过问天下事。到时候，你可愿陪我？”
“……”
“我从记事起就跟着父亲四处征战，过惯了军营里的生活，粗人一个。但是从此以后，我绝不再让你独自漂泊！”
她突然感到鼻子一酸，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家世代经商，因得罪权贵而家破人亡，侥幸逃生后独自漂泊多年。
这样坚定的承诺，这样温暖的怀抱，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可是此刻，无数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他以为她高兴傻了，捧着她泪眼婆娑的粉颊，心里更加怜爱。
3.
此刻正是黄昏，夕阳慵懒的爬上窗台，她望着天边的云霞，为眼前无限美好的景象所陶醉，真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
一只洁白的鸽子兀自打破了宁静，它落在窗台外的栏杆上，像个孩子般一通乱蹦，最后扑腾着翅膀跃过屋檐消失在夕阳的余韵里。
她将纸团攥在手心反复揉捏，纸团上的字令她不安。
速杀之！
这么说来，他胜了！
正想着，来接她去鄂州的人已在门口请安了。她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心里五味杂陈，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不到一个时辰，马车便已到了鄂州。她看见正策马而来的他，此刻已卸下铠甲，换上了家常衣服，但依旧难掩英姿飒爽的卓绝风度。
有那么一瞬间，她多么希望他不是大宋的将军。
“白苏，我做到了，我们明日便启程江宁。很快，我就能带你游山玩水了，哈哈…”
他笑得很大声，字字句句都刻在了她的心上。
暮色苍茫中，她恍惚觉得，这个男人是爱她的，可是想想国破家亡的哀痛，又不得不狠下心肠，含着泪把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为什么？”
他不解的看着她，惊愕、诧异、痛心，那种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她知道他没有想到，这把冰冷的匕首，会来自她。
“你杀了我吧。”
她不打算多说一个字，闭上眼等待即将赶来的侍卫。
“告诉我，为什么！”
鲜血不停的往外涌，胸口被染红了一大片，他根本不管胸口的血，仍旧用悲哀的眼神盯着她，质问她。
她对他的眼神感到绝望，感到自己活不下去了，她无法面对这样的眼神，她恨不得立刻死去。
就在她拿起匕首刺向自己时，他弹指一挥，匕首哐当落地，清脆的声响吓得她一个激灵。
“你心里当真是一点儿也没有我？”
她茫然无措的望着他，心里既悲哀，又痛苦，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什么也说不出口。
“宁死不屈，好气魄，不愧是蜀国的公主，比你那不战而降的皇兄好多了。我想，我应该称呼你为‘孟苏’才对。”
那一瞬间，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语气冷得直教人害怕。
“你？你的伤？”
“很失望吧，公主殿下。”
他给过她机会，可是她不珍惜，反而帮着李唐来杀自己。对眼前这个女人，他失望透顶了！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一直做得很好，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我早就知道李唐将派细作前来，刚到小镇就遇到了你，我只好将计就计。你为自己编的那套身世其实很完美，你与若儿的那几分相似也可能是巧合，但你懂得利用那首歌来引我注意，我便猜到你是孟苏。我以为我可以让你放下仇恨，没想到你还是要杀我。”
“原来，你是故意……那你可知，她是真心爱你，而你却利用她，害她国破家亡……”
“是我对不起她，可这就是军政之道……”
“好一个军政之道！”
当年的浣衣女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姐姐孟若，姐姐自小体弱，养在民间。蜀灭国时，她恰巧在出宫探视姐姐的路上，躲过一劫。国破家亡后，她才得知姐姐已经死在宋军手里。她顺江而下，逃至江宁，几经周折打听到他就是当年灭蜀的主将，于是更名‘白苏’，自荐为李唐细作。
只是没想到，他早已洞悉一切，就连自己的身世都了如指掌。想想平日里的他对自己的缠绵深情、海誓山盟，不禁噤若寒蝉，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你说的话，也全是骗我的么？”
“是你一开始就在骗我。”
是啊，他说的没错！
此刻他已全然没有往日的深情模样，她仿佛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个男人，他是如此冷酷，如此可怕！
她最后望了一眼窗外，一轮明月在夜空中格外明亮，猛地想起小时候，与皇兄皇姐们在月下玩乐的时光。
后记.
君自湘水来，君家隔山海。蜀中本为客，春夏有数载。芙蓉未新落，花笺已成裁。陌上初不识，此度始情开。
他始终记得，那日他正在阁中喝茶，那婉转而深情的歌声，确实令他想起，多年前在岷水畔浣衣的那个女子，她讲过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
后来，她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