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塔·休闲季】探春远嫁(第四回)

作者:@洛宸

原作: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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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兜兜转转作别过客  眈眈逐逐再见故人

且说阿紫与铁丑相继离去,至晚未归。探春着室里往前面去报与萧峰得知,又特意约束了侍书、森儿两个不可多言。萧峰本来懒理家事,阿紫此前多番闹事,他唯有谨慎相陪,防他对宋国郡主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心下不耐已久。何况说到耍脾气离家出走,这位阿紫郡主也是当仁不让,常常三五日、乃至月余不归都是小事。故此萧峰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料来是二人又起了争执,多半还是阿紫去招惹了人家。相反,倒觉得家里难得清静了起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一日早饭后,萧峰身边没有小魔星纠缠,闲来无事,踱步至探春院门前,看室里正退出来往那边去了,当是这一天的例行回事才毕,此刻应正是探春闲时。他想着探春从南面过来不久,尽可和他打听些那边的事情,便踱步进了院门。自打大婚日后,探春在萧峰房里暂住了两日,便挪回一早收拾好的侧妃新房居住。但萧峰眼见阿紫不断啰唣,便索性命人收拾了东南角上一处园子出来,皆是原先按照宋朝式样所建,自萧峰入主南院以来,荒废日久,这园子里花也糟蹋了、水也断流了。如今一旦整修,又加上夏日叶浓果香,不上一月功夫,这园子看起来比之大观园竟也略具了三分意思。探春搬进园子那一晚,彻夜无眠,与侍书坐在廊下,谈谈讲讲,眼圈儿红红的。森儿虽觉得没意思,却也勤快的添茶打扇,直伺候了一夜。从此探春感激萧峰日甚,更打叠精神料理南院府上上下下。

萧峰进得院门,转过一道假山,不远处沿山路小径可通山顶瞭望亭。抬头看,探春正在亭中喝茶,他便大踏步,三两步登上小山来。侍书正添茶,迎头见是萧峰,忙请安道:“大王安好!”因近来萧峰偶然来此帮忙看账理家,他乍一出现,探春等人倒也并不如何惊奇。于是探春款款站起相迎,道:“大王安好!”萧峰道:“坐吧。”二人方对面坐下。亭下正对一片小湖,湖岸对面一带观景长廊并码头小舟等物。此处开阔爽朗,略有风过,便觉惬意。萧峰见有舟具,便随口问:“怎么?划船了?”探春笑答:“我哪里会划船?不过是婆子们划划,我略玩玩水罢了。”萧峰一笑,不再多言。探春察言观色,便知内中另有别情。他来了这几个月,多方打听,已知阿紫时刻挂在嘴上的“姊姊”确有其人。此人实名为何,家下仆从没有确知的,只听闻叫他“阿朱”的多些。阿朱阿紫的出身也是谜团,依照萧峰日常训斥阿紫的说法,此二人当出身名门,却分别长大,故而脾气迥异,阿紫更历经变故导致性格大变。至于阿朱之死这件要紧事,更是没人说得清楚。家下人再八卦,也没人敢不要命了打听这等闲事。

故此,探春此刻眼见萧峰露出一丝念旧神伤之色,忙试以别语岔开,道:“我从前在家里时,也住在这么一个园子里,那园里也有个亭子。虽和这个不一样,也大些,不过,我们平日家里回事却都在那里,故而俗称叫做‘议事厅儿’。”萧峰听了果然噗嗤笑道:“你们倒好,园子里可还有个‘聚义堂’么?”探春见他笑了,心下也舒朗起来,眼望着湖水凑趣道:“说到这个,我就不懂了。”萧峰也是难得有闲,略给他讲些江湖掌故,探春这才知道下人口中“议事厅儿”原来还有这样的意思,倒是有趣儿。又听得“少林”两个字略觉得耳熟,好似在哪里听到过似的。萧峰言道,自己幼年曾在少室山下居住,拜少林高僧为师等往事,探春便将自己心思抛去一边,专心听他言讲。

讲到丐帮,萧峰只说“人数众多,颇难调和”,探春却深知其中厉害。又提他所交下两个过命兄弟,絮絮说起带阿紫回大辽路上遭逢大雪,遇到的阿骨打兄弟如何仗义收留等事。他讲到酣处,神采飞扬,拍桌直喊:“拿酒来!”探春却听得其中颇有合不上榫卯之处,想以他执掌天下第一帮多年之精明果断,绝不会鲁莽到“记混淆”,唯有“不肯讲”的难处罢了。一面把酒伺候,一面故意的与他讲些南朝的近闻,道:“说到江湖事,我也略听闻了一件,讲来与大王下酒。我们闺阁原不与俗人争执,还是我的一个大嫂子,听了庙里和尚的话,乱买一家善堂的东西亏了许多钱。我们也替他不值。”萧峰笑道:“这是什么善堂?怎么还会亏钱?”探春道:“我们原也不懂这些。那家叫做什么燕文堂。内中鹿茸貂皮人参燕窝,无所不卖。近来又单卖一种楔子,并无实物,却保你三月翻出两倍的利息来。我大嫂子寡妇带独子,难免小气贪财些,先前为给我家姨表妹妹买人参贪便宜,已然在他家吃过亏了,还不足,定要上个恶当才罢了。”萧峰点头道:“这个燕文堂我倒是有所耳闻的,专骗绅贾妇孺,其实哪有什么真货在手上?他家老板也有趣,代代叫做余沧海,故此我印象极深。他们门里极为护短,故此这燕文堂横行一方,一般江湖人见了都躲开便是。”探春拍手笑道:“好啊,你们知道的不去除恶,他们才欺到我们无知妇孺头上来。哼,如今我们荣国府上下都要记你们丐帮一笔仇了。”他故意学着江湖口气说来,原是凑趣的,萧峰却皱眉道:“荣国府?你不是南安王府的郡主么?”

这一回探春自知不谨慎,也横了心不打算再瞒下去了,便索性离座,盈盈拜倒,将自己的出身来历一丝不差的从头讲来。他想,若萧峰重宋辽百姓平安,当不会就此决绝,最多从此视他如“旁的胡虏女子”,打发他搬出园子罢了,于他自己那是毫无怨言的。反而是每天背着个“郡主”的虚名儿,和阿紫比肩,让他好不别扭。

萧峰从头听来,一言不发。探春偷眼见他神色,却看不出什么,便如眼前的湖水般波澜不兴。及至讲到辽主耶律洪基亲自送亲,“下面的,大王都知道了。”才住了口,静静跪在原地等候发落。此刻正是仲夏时节,满树皆是鸣蝉聒噪,园子里反显得极安静。侍书打扇的手乱抖,又不敢掉了扇子弄出动静来,只得死死抓住,满身满脸早挂满了汗水。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萧峰才长出一口气,问道:“我听闻你近日跟着森儿学了骑马?”这一句问的不着边际,探春全无防备,只得抬头应答:“是。虽学了些皮毛,还……”话未讲完,身子忽被萧峰抄起,这才发觉脚都跪酸了。听他道:“走,我们去骑马!”看他又推呆立原地的侍书道:“备马!”

虽然莫名其妙,探春也只得随着。来至郊外,探春方下轿上了马。也亏得萧峰耐烦,一路骑马压着轿跟来,待探春上马,方指点他骑乘的要诀所在。二人策马奔腾一阵,方勒马暂歇。此时探春骑马技能已高,便仍立于马上,任轻尘拂面,香汗蒸腾,心情已经全然放下了,无论回城之后萧峰如何处置自己,有此一回共骑时光此生无憾。却听萧峰言道:“我自幼生长在大宋,知道自己是契丹人以来,无时无刻心中都有一个疙瘩。我深知自己是契丹人,但宋人三十年养育之恩难道可以一刀两断?今天听你讲来,则也是身负两重身世,颇有许多不得已之处。从此之后,你我自可常来骑马,舒展襟怀。”一番话说得探春心情翻涌,顿时抛开一切羞怯,道:“身世为何,又有什么要紧?取人端看人品并不是出身。便是孔圣人,出身难道又是什么好的?大王举凡有空,我自然在这里伺候着就是。”说完自觉冒撞,哪里再敢看他一眼,拨转马头,自顾拍马回城去了。身后只听得萧峰大笑之声隔空传来,经久不散。

说也奇怪,自那日后,萧峰竟是半月未曾露面。虽说往日也是三五日方来园内看看账目说两句话儿,这一次却显得特别久些。探春也不好打发人去请,每日只是闷坐廊前,闲看雀儿吃食打架。侍书拿出带来的诗书画卷来,他也丢到一边。每日只守着室里来时问他,室里却总说:“大王近日不在府中,听说是上中京去了,并不知为何。”探春哪里肯信?一日闷似一日的长吁短叹。

忽一日,森儿慌慌张张的跑来,报说:“听闻中京出了事,大王刚刚快马赶回来。”探春闻听,心中忽如拨云见日,一时却又担起心来,也顾不得换妆,就直奔出园子来,上前面来迎。果然前面大厅内尚聚着许多官员,萧峰见探春奔出来,轻衫简妆,一路奔跑之下,额角微微透出薄汗,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不等他开口,便撇下众官员,自带探春到一边悄声说道:“皇上急召我过去,其实也没甚么要紧事。一切政务留待耶律大人处理就好。眼前有一件大事要办:阿紫被丐帮抓走了。”

探春久不闻“阿紫”二字,一时愣在原地。诸官员多少都是大婚时来过,就在这大厅之中见过探春的。这边厢刚刚迎南院大王回城,内里侧王妃就急惶惶亲自跑出来迎接。而且见她明明才来南京不久,竟然不大妆敛容,就只是鬓边打着垂髫,脑后扎一股大辫,还似个姑娘打扮。疾跑之下,面带潮红,人虽住了脚,两只玉坠子却始终不得停歇,比大婚时所见之稳重超然,更显得俏皮可爱起来。

探春身量虽长,在萧峰面前却依然需仰头看他。二人凑到一边去嘀嘀咕咕说话儿。这些官员们哪里还不知趣?虽说这里不比南朝,规矩众多,侧王妃嘛,出来也就出来了,见了也就见了。但大家一直在这里戳着总归是不好的。于是纷纷告退而出。有那嘴快不晓事的,随口乱祝什么“小别胜新婚”,被熟知府内情形的相好同僚抓住袍袖拉进了人堆里,等大王再抬头找时肯定如修炼了上等内功般,瞬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萧峰哪里管他们这些,胡乱应对两句,打发他们去了。这里探春方过来细问:“阿紫如何被擒?大王如何得知?中京那里有何要紧事?”等语。萧峰摇头长叹,慢慢讲给她听。

原来阿紫自那日出走,并未像往日一样往长白山或是西域去,而是回了中原腹地。萧峰并不知他如何这般大胆,竟敢独闯中原江湖。在中京猎场,辽帝邀萧峰“打草谷”时,遇一被俘的丐帮弟子,萧峰这才得知阿紫已落在丐帮手上。奈何那丐帮弟子未及说得两句话便被辽帝射杀,故此萧峰心心念念,只怕阿紫出了什么意外,无法向她姐姐交代,于是向辽帝告罪,一骑快马回了南京城。“我明日与耶律大人将政务交代了,便回中原去找阿紫。你收拾收拾,随我一起。”萧峰说着向内便走,“你本就是代人受过,无谓来此地做什么和番的死士。趁此良机,我悄悄的送你回你自己家里去,对外一字不提。从此你改名换姓也好,或是你家里将你过在别的亲族名下也罢。总之,你再不必受这骨肉分离的苦楚,回头捡个好人家聘了,也莫耽搁了青春。”

探春闻听此言,张口结舌,呆愣愣斜倚在虎皮榻上,看萧峰头也不回进去了,竟无言以对。那一对素白玉盘龙小玉坠子,一只贴在面上,一只坠在空中,方停稳了,一动也不动了。

至晚间,点起灯来,侍书便静静的收拾,一面请问探春这样那样还带不带了?探春一概摇头。森儿低头打着包袱,一面叹道:“自打王妃来了,咱们南院府才安生了些。怎么又要走呢?”侍书忙朝他咳嗽使眼色,森儿并不理他,又说:“晚饭后,我特特的去找了跟大王上中京的几个人,到底问问皇上召大王过去什么事。原来,还是那个穆贵妃,他听说咱们阿紫郡主给王妃气跑了,召大王去问问,是不是内眷不和?又是什么‘王妃之位,久空着不好’,‘南院上下,什么什么的’,我也学不上来。这样一看,王妃这会子一甩手走了,对大王也并不是件好事啊。”

探春淡然道:“我何尝气过阿紫?他自己要走,我又拦不住他。大王决定的事,我也难改。侍书,你把这金刀带上吧。咱们轻装赶路,东西带的越少越好。又不是省亲,过的什么大排场。”说到“省亲”二字,终是忍不住鼻酸滴下泪来。

萧峰出门,乃是说走便走。此番因带着探春,身边还多带了十八个燕云武士,特为护送。一大早,侍书将几个包袱打点好扔进车内,自己也坐进去。探春定要骑马,故此森儿伺候他骑了匹漂亮的枣红色骏马,又依依不舍的拉着马鞭道:“王妃定要回去么?我跟了王妃时日虽不长,却投缘的很。如今一旦去了,岂不一辈子想的慌?”

他声音不小,萧峰岂有听不见的?他回头见探春在马上低着头兜着风帽,看不清脸上神色,只从森儿手上缓缓抽出马鞭,于是也高举马鞭一声吆喝,马队缓行出城。大车帘栊翻卷,侍书趴在车头,与森儿摇手道别,看那口中说的是“多说无益,各自珍重。”早已哭成了泪人。

南朝客栈终究繁华,又或许是探春与侍书思乡情切,看见什么都是好的。萧峰安顿下一行人后,自去打探阿紫下落。如今探春也不比从前,将头发略包一包,也随着侍书上了街逛去。忽见对面有人打架,一人呼:“莫走了余沧海!”提剑追赶前面一个身材矮小的富商。行人纷纷走避,不敢沾惹这等江湖事。

探春看那追赶之人衣衫褴褛,背上还背了几个不大的口袋,脸上手上倒是颇为干净整洁,其形容很像是萧峰口中的丐帮弟子,心下先有了三分亲切七分畏惧,便不肯十分的闪避。更何况听见那富商叫做“余沧海”,自己远嫁前不久,李纨才上过他们燕文堂的恶当,这口气怎能不出?当下便站在原地看他们冲过来。

那富商见有人挡路,不过是个女子,使一招蛟龙出海,意欲夺路逃走。奈何后面那人追的太紧,他招式只使出一半,却听“哎呦”一声,竟是后面那人绊倒在一块石头上,长剑脱手,恰恰的一剑从他后面劈来,直将他劈作两半!

探春吓的花容失色,路人早一哄而散。萧峰从天而降,已然晚了一步。探春吓得语无伦次,言道:“是、是我拦了他一步,或者、或者我不拦他,也许、也许……”萧峰安抚他道:“事已至此,无谓多想。喂,小兄弟,你这把剑倒好。哪里来的?”他这话是对那丐帮弟子所说。那人刚刚爬起来,也被眼前一幕所惊,回道:“我这剑是祖传之物,名为鸳鸯剑。”

萧峰见大街上耳目众多,不上一时半刻,本地衙役便会到此。如遇上了,图生事端,牵连了探春更不好。于是一手抓起一个,回头朝侍书使个眼色,侍书会意,只装路人,混入入群去了。这里萧峰带同二人,蹿房越脊,远远奔郊野树林中走。

来至无人处,萧峰将二人放下,方问那人在丐帮中的职位。他身负五只口袋,本来职位不低,何况身负宝剑,萧峰自然不能等闲视之。谁知他连问数句切口,那人茫然不识。探春看出关窍,在一旁忽然插嘴笑问:“你说这宝剑名唤鸳鸯,怎么这里只有一股?”那人哀叹道:“我原本订亲时送了此剑为聘,谁知我误会贤妻,至他惨死雌剑下。我从此抛却雌剑,只佩雄剑行走江湖,再也不问世事了。”探春便使眼色与萧峰,又问:“那你这几个口袋里又装了些什么呢?”那人道:“不过是些日用之物。”萧峰沉色道:“为何是五只口袋?”那人便逐一翻开,一面道:“这里是些梳洗之物,这里我放了些舍不得当的头面,偶尔有大户堂会,我还可充个角儿……”萧峰摇头笑出声来。那人又是一脸茫然。

探春笑问道:“壮士,你今儿追的那个余沧海,又是谁啊?”那人便愤愤不平起来:“嘿,那余沧海乃是本地一个土豪,我去他家本是去串个堂会的,谁知在后堂里眼见他逼死了一个不从的丫鬟。”又顿足道,“我若早些过去,或可能救那丫鬟一命。只可惜去的晚了,唯有将那余沧海赶至衙门听候发落。谁知……”萧峰点头笑道:“倒也是侠义之辈。只是今后往外省去吧。这里怕是你待不得了。”说着上前去看似亲切的拍了拍那人的肩头。

那人肩头略沉,自然卸去了萧峰的内劲,显然身上武功不低。萧峰哼了一声,也不再理他,任由他去了。待他走远,才与探春解释:“此人身上功夫是有的,但不是正路子,也想不起是哪家邪派高手门下。不过他功力不深,不足为惧。”探春问:“那他是不是真的丐帮弟子呢?”萧峰摇头道:“丐帮弟子做到五袋以上,哪有不识得我的?哈哈!或者这一年间,丐帮自有任用,提拔了许多新人,更换了许多切口,此人见我还用过去的那一套,对我有些疑心,不肯在我面前说真话也是有的,是我自作多情也说不一定。”言语间不免流露出些许苍凉无奈。

探春见此等江湖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正在踌躇。忽然萧峰将他揽在身后,面向外朗声道:“吴长老,全冠清,你们什么时候起做事这等谨慎起来?刚才那个五袋弟子倒是个演戏的好坯子!”

林外几声长啸,悄没声儿的掩来一片人潮。当头的三个人,其中两个乃是萧峰的旧识,一个是吴长老,一个是全冠清。都是丐帮重要人物。另一个便是那五袋弟子。那人微微一躬,道:“蒙大爷赏识,小人柳湘莲确曾串过几个戏,生旦皆有。只不过家道中落,出来混口饭吃。”

探春听见柳湘莲几个字,心中一动,又偷眼看那边领头的一个中年书生道:“乔大爷许久未进雁门关了,此来必有家国大事要办。大家不敢怠慢,自然是要跟一跟,问一问的。”这话里话外分明是指萧峰进关来做间谍什么的。探春心底不免一惊:“看来这丐帮尽有些读过书的狡猾之辈。也不知从前大王如何周旋?”萧峰从前孑然一身,更无外事牵扯,现在才没那个闲空在这生耗,当下哼了一声,回道:“全冠清,你少酸溜溜的废话。阿紫在哪?”全冠清笑道:“阿紫姑娘自愿在我帮中做客,乃是我帮主最要紧的一位客人。”萧峰抢道:“堂堂丐帮,什么时候堕落成绑架妇孺之辈?吴长老!”他一声断喝,那吴长老本来缩在一边低头不语,这一下不得不应声而出,听萧峰喝问:“你乃是帮中前辈,竟任由他们胡来么?”

那吴长老张口结舌,只喃喃道:“我、我,他,阿紫姑娘他确实是自愿……唉,帮主,不是,乔大爷,你来大宋也罢了,偏又带个姑娘家。难不成你还要把他带上少林寺么?兄弟们还都记得聚贤庄的旧事啊!”说着朝探春一指,探春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件事倒在萧峰意料之外,虽不知少林寺所指何事,但提起聚贤庄,他心中难免钻心疼痛。但他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冷笑道:“你既提起聚贤庄,该当知道,凭你们几个,可拦得住萧某?”

吴长老摇头道:“我们自然拦不住你老人家。当初为一女子,你血洗聚贤庄。三十年江湖英名从此一笔勾销。咱们区区几个丐帮弟子,虽然拦不住,但身为大宋子民,这一点尽忠保国的心还是有的。”他久居萧峰之下,始终对他十分客气,但言语间还是将他认作胡虏贼子。探春听来都十分心冷,忍不住自萧峰身后转出,指向那柳湘莲劈头道:“这位柳壮士,纵然我姨表家的蟠哥哥得罪过你,你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我们阖府里谁不知道?不过是为了几个小相公争闹起来罢了,能多大的事?你记仇也记的忒久了点儿,这如今还要拿我扎个筏子?萧大王与这些鸡零狗碎的腌臜事无涉,今儿是特意送我回家省亲的。官面儿上的事,与你们江湖没牵扯。”

几句话说得全冠清等人十分尴尬,这摆明了是把好一场“家国恩仇”推到了“争堂子相公泄私愤”上头去。偏偏那个柳湘莲,呆呆的一句话也不反驳,倒像是全盘认了!萧峰见此空隙,冷哼一声,抄起探春腋下,疾奔出林,以免节外生枝。

晚间歇宿时,萧峰便不放心。若是他独自出行也罢了,带着两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只好住上好的客栈。但住在这种客栈之中,简直如同当街敲锣打鼓告诉丐帮一般。他只得在探春与侍书内房外榻上暂歇下,以防有变。探春在内十分不安,几番犹疑,还是亲奉茶水出来。萧峰接了,问:“有酒么?”探春噗嗤一笑,忙道:“有。有。”转身回去亲自取了,又取大碗来斟酒。

萧峰酒过三巡,见她依然侍立一旁,笑问:“你不问聚贤庄之事?”探春脸色在烛火映照之下,很难看清神情,听她小声说道:“那些人如今不服大王的管束了,自然说话不客气。夸大其词都是有的。”萧峰摇头,道:“这件事,他们却没夸大其词。”看他还这样站着不动,道:“你只想说这个?”探春咬了咬嘴唇,终于问出来:“那位女子,可是阿朱姑娘?”萧峰便释然摇头,连灌了几大碗酒,方道:“是。”便不言语了。

如此过了良久,二人无话。萧峰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不问了?”探春道:“大王想说时,自然会说的。”萧峰点头,“嗯”了一声,却说:“晚了,你歇着吧。”继续不停的喝酒。探春双目含泪,用力忍着不使坠下,转身悄悄退回内房去了。

侍书早在内房候着,迎头接着探春,揽住他低声劝慰道:“姑娘莫哭,早些安歇吧,明儿早起,离了这是非之地也就罢了。”正说着,突然后窗有人轻轻敲了两下,跟着听见有人小声说道:“可是荣国府的姑娘太太么?小人柳湘莲,能否借一步说话?”

探春与侍书紧紧攥着手,探春正要应答。身后传来萧峰低沉的嗓音:“怎么?竟当着我的面要公然劫掠了么?”对方在窗下恭恭敬敬的答道:“不敢!小人料想乔大爷在此,以小人的功力,怎么敢在乔大爷面前抢人?此来是瞒了帮主,特来拜会故人的。”探春朝萧峰点头,萧峰便开了窗,放他进来。

柳湘莲进来,先朝萧峰深深一揖,再朝着探春脸上仔仔细细的看去,才问:“这位太太与宝二爷怎么称呼?”探春先前挂在眼角的泪水终于奔涌而出,道:“那是我同父所出的亲哥哥。”柳湘莲也流下泪来,这才大家重新见过了,坐下叙旧。

原来宁荣二府之人皆传柳湘莲出家,其实不过是他随了丐帮长老而去,那股雌剑也被他所弃。他在林中所言倒都是真话。那个余沧海也真是当地恶霸,并不是燕文堂的余沧海。探春闻听,不免略有些失望。柳湘莲在林中听见探春自报了家门,提及了薛蟠之事,便上了心,故意要了差事来跟踪萧峰一行。后又报知全冠清说萧峰他们不敢久留,已经连夜去了。全冠清听着有理,也确实不敢紧盯着萧峰,也就罢了,回去自找帮主和阿紫复命去。萧峰问他少林寺又是怎么回事?柳湘莲才告诉说:原来近日少林广招武林大会。丐帮自然是要去的,阿紫当然也在其列。

萧峰沉吟道:“少林寺历来不许女子进寺。阿紫小孩子不懂事,别像他姐姐一样胡闹闯出什么大祸才好。”探春道:“江湖事我不懂,但听起来阿紫倒真像是自己待在丐帮里的。”柳湘莲也说:“现在这个帮主神出鬼没的,阿紫姑娘也不太晓事,差不多的,都是全冠清说了算。我们这种五袋弟子,根本连帮主的真面目都瞧不上。”

萧峰点头道:“如此,少林寺是必须得走一趟的了。柳壮士,劳烦你一路护送你们姑娘向金陵走。我从少室山回来再追你们。你们暂且扮作农夫,一路谨言慎行。那十八个契丹武士我带着吧,太招眼了。”探春低头想了想,暂且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也只得如此了。萧峰见无甚危机之处,此刻也已交五鼓,便叫起契丹武士,自行悄悄赶路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正是:才自精明志自高,东风难送追鹏鸟。纵有遨游四海意,一线牵回杨柳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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