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叔:多年后,你要是想到今天的月光,不如做个假设,你现在是多年后的你,那个女的,我,都不在了,你老掉牙,看到那堵墙,有什么想说的,想一下,说出来我听听。
我:那个时候,我应该说不出什么话,可能感叹下——嗯!不错的月光,如果杰叔还在的话,面对这样的月光,他会说些什么,然后发现他已经没了,最后在后悔下没有跟杰叔确认今天的月光确实不错,哈哈。
杰叔:今天的月光确实不错!我喜欢这样的月光,我想到一个句子——喜欢月光,所以必须置身黑夜,万籁俱寂。这句怎么样?
我:静不了,这蛙声太浓烈了。
杰叔:话我说完了,等你以后慢慢品尝回忆吧。
实际上,我明白杰叔的意思,也料想到多年后也必然会遇到今天的月光。在那刻,多年前的话语犹如埋下的花种瞬间绽放,也似烟火般绽放后便陷入更深的寂静,如此,情绪更加深刻。
我低声哽咽,我想到了来,想到了他的礼物,那朵没有花瓣的玫瑰。
二零二四年,春,上海。
周二,每周仅剩的休息日,弥足珍贵,我每每期待周一的深夜能够酣畅淋漓地来上一场雨,滂沱大雨,狂风大作,双耳在淅沥沥的撞击声中酣然入睡,然后配上几个好梦,梦里随便遇上什么,奇形怪状的石头,来自外太空的树木,也可以是人,着装正派的老人,零碎的年轻人,寡言的小孩,都可以,长相怪异的也不妨事,他们可以随便在什么地方,一望无际的绿洲,沟壑林立的峡谷,或者单纯地倒立在天空中,聊天内容尽可能的莫名其妙,天马行空。
于是,机体似春回大地般在梦境的掩映下悄然恢复机能,八小时后梦境戛然谢幕,意识由混沌直至清醒,新的一天降临,无疑,也会是陈旧的一天。
一如既往,在八点十分左右醒来,较工作日晚了半个小时。窗外隐逸着点点光辉,光影如浅浅的海浪一般在飘窗上儒雅地进退。昨夜无雨,睡眠算不上美满,也罢,事不尽美,留些缺憾倒显得真实,这可是现实的拿手好戏,可惜梦境中的画面丢失得粉身碎骨,再无拼接咀嚼的可能。
我躺在床上,收紧酥软的躯体,盘算着今日的时光。
中午烹饪一份红烧鲫鱼,搭配一瓶廉价的啤酒,在准备美食之前需要给房屋来上一场彻彻底底的清扫。
这是一场富有仪式性的清扫,仪式开始前要将身体洗浴一遍,不可或缺的洗浴。
整个流程需要谢绝外界干扰,于是手机在长桌的抽屉中呈关机状态,纵使地球覆灭,也不会影响到安静的上午。
但愿无事,我暗自祈祷。
无事,向来无事。
我住的房子属合租一类,厨房、餐厅、卫生间是公用的,这类房屋大都是由收房公司从业主那里以固定租金长期租下,整理一番之后对外出租,我所在的房屋整体的装修过得去,一共三个房间,我居朝南东边的一间,十来个平方,进深开间的尺度匀称。
年前,房间内只有一个定制的衣柜,微微泛黄的墙面,中式的吊灯,还有一个较为阔气的飘窗。简单,空旷,没有被打扰的感觉,仿若沙漠中的一缕炊烟,直直地升起,然后飘散,如此品味之下倒是有种此处等我而来的亲切充盈着胸腔。
旋即定下。
我网购了一张结实的罗汉床,木系风格,长两米宽一米,南北方向贴着东面的墙摆放,无床头柜,西面墙安置着一张敦实的长方桌,方桌仅西南角摆放着《许三观卖血记》和一个阅读器,贴合方桌有个木系椅子。我需要这套座椅,坦白说,使用的功能很少被触及,主要职责倒像是一件不让空旷显得空旷的装饰品。
房屋靠飘窗处摆着件轻便的茶几,上面有一个整洁如新的玻璃制烟灰缸,常用的藤椅搁在茶几旁,可以调整幅度,或躺,或坐。
这般布置后,房屋中央留出了不小的空间。
生活不必刻意填充,如此装饰足以,效仿艺术手法中的留白,用上几笔粗线条,也能留下些难以道明的意味。
与工作的链接也只是智能手机,笔记本电脑和一辆改装过的电动车,车牌磨损了一半,续航足够,速度不慢,此外无他,哦,还有一个陈旧的背包。
洗漱完毕,我习惯性用上几分钟在房间中央垂臂站立,清空乱七八糟的念头,仔仔细细地感受清凉的感觉。这种行为虽然消耗不了丁点时间,不过作用却是举足轻重——在朦胧的未醒和彻底的清醒之间架了座舒畅清凉的桥梁,不用理会桥底下的洪流。
身体貌似也不喜突变的进程,渐变和颇具仪式的告明则更为被坦然接受。
这种行为也是偶然发现,感受颇佳便成了习惯。
房间的清扫也有令人舒爽的作用,通过耗费一定的时间,执行一定的步骤来达到焕然一新的结果。
得先用扫帚清除大致的污垢,然后用抹布进行擦拭,从方桌开始,到椅子,再到藤椅,沿着深色的纹路带走污垢,爽朗快意,临到茶几,抹布就要清洗一次,结实的罗汉床是重点照顾的对象,不好坐在上面擦拭,大部分时间是蹲着作业,不时调整抹布的着力方向,双腿不免酸意十足,得要坚持个一刻钟上下。接着是拖把的责任,浅浅的水印将房屋再次撑大,最后打开房门,在餐厅等上个二十分钟,待流动的空气充分接触水印,令其挥发,房屋因之焕然。
这样的清扫,也是每周一次。
特定的时间,特定的步骤。
几分钟后,网购的鲫鱼到达,小米辣、蒜、葱、姜一应俱全。油开,撒盐,鱼入锅中,滋啦滋啦,两面金黄后倒入事先准备的调料和调汁,锅盖闷上,只需十分钟即成美味,实际上八分钟足够。
九点半,享用鲫鱼,口感滑嫩,味道不赖。我曾犹豫是否搭配些米饭,想来作罢,肚子还是留有空间为妙。
不消片刻,鲫鱼所剩无几,早饭和午饭也宣告结束。
随之而来的是一周的重头戏,用时颇久。
事前,用湿巾纸将茶几再度擦拭一遍,干纸巾再来上一遍。随后将玻璃杯,凉透的碳酸饮料,打火机,带有淡淡薄荷味的香烟一字摆上。
我躺在藤椅上,尽可能的舒展全身,收紧肌肉,停顿,放松,骨骼偶有响动,头皮酥软,意识深处感受到某种呼唤,力量微弱,如远山相隔。当肺部被深深地灌入一口烟时,那种远山相隔的感觉在胸口氤氲,逐渐消散,意识由此肆无忌惮地飞跃,几秒钟后,停留在胸口中的香烟从口中溢出,酣畅淋漓,身心放松。
第一口,香烟消耗了三分之一。
香烟飘着细长的蓝丝,身体陷在藤椅上,梦境的碎片凭借这映入眼中的蓝丝死灰复燃。
碎片中有一只猫,橘黄色,懒洋洋地漫步在宽广的柏油马路上,远处有棵粗翠的香樟树,枝叶茂密得恰到好处。
我跟在它身后,十几米的距离,我十分笃定它知道自己被关注,突然,它停下脚步,竖起健硕的尾巴,压低脖子,转头递给我一个深邃的眼神,包含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暗示,它似乎看穿了我,
画面结束。
香烟兀自燃烧至三分之二处。
我缓慢坐起,把饮料倒入玻璃杯中,集中精神倾听气泡破裂声密集消散。冰凉的感觉烙印在手心,随后,一饮而尽,五脏六腑仔细体会着畅快的凉意,不等这畅快的感觉消散,立即将剩下的一口烟送入胸中,稍屏呼吸,随即长长吐出,烟蒂安置在烟灰缸内,任凭其暗自熄灭。
细长的蓝丝再次从烟灰缸中升起,玻璃杯中同时升起密集的气泡破裂声。
再次一饮而尽,五脏六腑再度体会畅快的凉意,意识尽可能地抓住这种感觉不至于让其很快消散。
我双手交叉好让肌肤感受呼吸的运作,脑袋轻快没有忧虑,片刻后出现一位女性,还带有她的声音,这不是梦境的产物,是回忆中的人物。这位女性白发苍苍,身材纤瘦但却硬朗,她是门店附近的流浪汉,精神有问题,我曾目睹她坐在街道某一办事处门前,嘶声力竭地谩骂,诉说,似是在年轻时遭受了欺凌,她逻辑清晰但状态癫狂,内容污秽不堪,她坚持了好几天的撒泼式谩骂,无人回应。
脑中的印象是两年前的某夜,我下楼离开门店时看见她坐在台阶上享用从垃圾桶中获取的晚餐。她听见了响动,转身看见了我,微笑,优雅地低头,一气呵成。
她含着晚餐,举着与干净远隔万里的筷子向我致歉。
“不好意思,小弟,我坐在这里吃个饭,打扰你啦!”声色轻扬,语调客气。她用得体的行为和言语将歉意披戴着优雅送出。
我答以没事,关上店门,当即离开,在经过她身旁时,一股恶臭袭来,画面戛然而止,而恶臭纠缠着回忆使得心口紧紧一颤。
我记不得那晚是如何关上店门,走的哪条路回的家。
时至今日,已有两年没有见过她的身影,谈不上期待重逢,怕是没有再次碰面的机会了,寄上一句生死难料聊作关怀。
时间飘向中午。
躲藏在枝叶身后的光芒愈发鲜亮,身体继续陷在藤椅中,时间充足,可任凭挥霍。我再次从包装板正的烟盒中抽出一根,满满地吸上一口,缓缓吐出之后不待停歇,将凉爽的碳酸饮料送入腹中。
清凉,舒畅,仿佛置身在茫茫无垠的草坪之中,远处有山,微风阵阵,倒是期待能够永久的体验这种畅快的感觉。
显然,不大可能。事关永久,则是固定于某种状态,生机断然无法立足。细细想来,痛快的感觉也是一蹴而就,偶一为之,不过人向来执着,拘目光于某刻,不论悲喜。
我想到了一个人,是以往梦境中出现的一个人,他漫步在一个空旷的山谷中,远离村庄,隔绝人烟,周遭的植被青翠,远山上覆盖有雪,流水清澈,潺潺的声响静谧安逸,没有风,我没有看见风。
阳光,他披着单薄的古朴衣物似是在感受阳光,我搞不清楚自己是身为何种视角在关注这个人,是流水中的鹅卵石?还是远处的茂密树林中的一棵?或者是某个置身其中的生物,没有任何依据和线索,只能凭借猜测,答案无从谈起,只好搁置,随后放下。
他叫什么名字?没有交流,也听不见他喃喃自语。
缓缓的漫步充满着不可明说的仪式感,忽然,阳光越过山头扑进山谷中,那一刻他乌黑的头发泛着磷光,脸庞朝着阳光抬起,我感受到他的呼吸变得深长。
他徜徉在阳光中,如鱼得水,某刻,他褪去衣物,健硕的身躯与自然密切贴合,阳光与他应是有种相同的频率,在某个不知名的维度进行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沟通。
像是参禅?不过赤身露体,不免有些大胆。
这个梦境重复过几次,画面异常的清晰,但具体时间却已失踪。我不知道意识是否有意为之,不过重复是刻意的表象,显然,意识深处在进行着安排,一种不甚了然的安排。
我在安排着我,很早之前,却一无所知。不过,那样的阳光能干什么坏事呢?
不禁一笑。
时间滴答得很舒适,香烟与饮料俱尽,白天已过其半,一周的重头戏告终。下午没有什么特别安排,来一场午睡,或者骑着电动车随便设定某个终点来回一遍,晚饭不固定,没有什么庄重之处,晚饭之后,拿出一点时间处理下手机里面的消息,稍稍回复上几句。
处理完琐事,时间在晚上八九点钟左右,为时尚早,通常会找上一部有意思的电影细声播放,像八九十年的港片,评分高一些的影片,总归是要有些剧情,合乎逻辑,或者画面紧张饱含刺激。像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外国的《本杰明巴顿奇事》,《肖申克的救赎》,不一而足,在费了些精力找不到可看的影片时,便重新观看这些影片打发时间,每一次都对不同的台词萌发不同的感觉加深,从主角到配角,然后到不起眼的某个物件,或者演员某一瞬间的动作。这些加深的感觉会加快入睡的时间。有一阵对僵尸类的影片情有独钟,这类影片在少时若是身旁无人则是断不敢看的,如今重新拾起,倒像是借用恐惧感填补了下过往的丢失感。
休息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