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故事征文】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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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千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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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这天,寒风凛冽刺骨,天上不见太阳,气压很低,是个假阴天。

红姨居住的一楼车库,静悄悄地,一直没有动静。往常这个时候,卷帘门早已升起。

打扫利索之后,红姨习惯去菜市场遛个弯,回来手上提一样不那么新鲜的蔬菜,够她一个人吃一两天的。

快到中午了,寡妇红姨一直没露面。

这个小区完工两年了,陆续有住户搬进来。房地产商的口号是打造全区NO.1的住宅小区,小区里的住户莫名地多了一份优越感。

红姨搬进车库一年多,进进出出都是一个人。儿子偶尔过来看看她,呆的时间很短。红姨也没有什么朋友。这也难怪,谁会和一个租住车库的寡妇交朋友。

红姨的老伴得了肺癌去世了,家里为他治病花光了积蓄。后来儿子结婚,红姨卖了农村的老房,东拼西凑,才咬牙给儿子买上了楼房。没想到媳妇不让她一起住,九万元饥荒倒归了她。

红姨刚搬进来时,在家政公司上班。小区里的住户装修房子,红姨给好多人家做过一次性家政服务。公司拿大头,红姨拿小头。

谁能想到,后来家政公司黄了,红姨也失业了。快六十了,一时找不到别的工作。

更要命的是,红姨连个养老保险都没有。老了老了,没个保障不说,一身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自己节省点,凑和着也勉强能活。可是,眼瞅着到还债的日子。红姨愁得吃不下饭,嗓子哑了,牙花上鼓个大脓包。

红姨为了打发难捱的时间,去菜市菜闲逛。一个七十多岁的邋遢老头,琢磨她许久,看左右没人,凑到红姨面前,鬼鬼祟祟地问:“多钱?”

刚开始红姨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只闻到一股臭哄哄的味道,就算隔着口罩,也熏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慢慢她回过味了,连忙否认:“不是,我不是……”

老头伸出一只黑乎乎的爪子,像只愤怒的老鸟:“五十,干吗?”

红姨想骂他:“滚,老不死的。瞎了你的狗眼,你全家都五十。”可是,她的嘴像是被粘住了,话到嘴边开不了口。

她看看自己身上褪了色的旧棉袄,开了胶的破棉鞋,一身穷酸相,恍然大悟,难怪老头会以为自己是那种人。

受了羞辱的红姨低着头,匆忙离开,像是后面有只怪兽在追她。

可是欠的债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还没等她找到工作,表姐找上门,哭丧着脸:“妹,我真没辙了。你想想办法。你外甥女朋友怀孕了,着急结婚,等钱用。”

红姨从破褥子下面窸窸窣窣摸出一沓钱,递给表姐:“姐,我就这些。其他的你缓我两天,我一定想办法还你。”

表姐没有好气,一把夺过钱,数了数,指着红姨的鼻子开骂:“才八百块,你当我要饭呀。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摊上你这样的穷亲戚,当初就不该借你。”一跺脚,门“砰”地一声摔上了。

红姨哭了。她穿上破棉袄,系上灰围脖,下意识去了菜市场 。她不想买什么东西,只是心底一时滋生出无限邪恶的念头,此生彼长, 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红姨漫无目标地瞎转悠。她骗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这么一想,她似乎还真信了。

一个六十多岁,穿戴整齐的老头凑到红姨身边,贴近她,暧昧地问:“大妹子,多钱?”

红姨受了惊吓,哆嗦了下,不敢瞅老头一眼,抬腿跑了。

回到小区车库,儿子建军迎上来,吊儿郎当地:“妈,你怎么才回来?去哪儿疯了。”

红姨心里不是滋味,懒得搭理他。

“妈,幼儿园又催遥遥的托儿费,你给我一千二。”建军伸出手来。

红姨捂住胸口,无力地说:“托儿费月末给你了,怎么又要钱?”

“妈,这不快放寒假了,幼儿园说要先交下个月的。我是你亲儿子,能骗你吗?”

红姨冷哼了声,没搭他话。

建军摆弄会电话,递给红姨:“妈,快接,你大孙子。”

红姨眼圈红了,习惯性地在身上擦了擦手,手忙脚乱地接过电话。

视频里,大孙子遥遥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奶奶!”

红姨听了心都化了,眼圈也红了:“遥遥,你听不听话,有没有好好上学?”

”有。”小人点着头,玩得不亦乐乎。

红姨刚想多说两句,视频里伸出一只手,挂断了。

红姨拿着电话发呆,心里郁闷,这才刚说一句,唉!

建军抢过电话:“妈,讲两句行了。你说遥遥是不是特招人亲?快准备钱。过两天我来拿。”

“我哪有钱?”红姨锤胸顿足,绝望地问儿子。

“我不管。没有钱,你大孙子就不上学了。你自己看着办。”建军摆出一副跟亲妈耍无赖的无耻相。

“对了,妈,我听说大城市有保姆伴,有地方吃,有地方住,还有钱拿。你说咱这要是有就好了……”建军一脸向往。

“什么保姆伴?我怎么生了你这个畜生!你这是要我命啊。你给我滚出去!”红姨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指着门口撵人。

“看你这老太太,好好说话,急什么眼啊?”建军嘟嘟囔囔走到门口,回过头嘱咐道,“妈,我不管!下礼拜天我过来拿钱。”

“滚!”红姨抓起笤箒朝他撇过去。他蹦出去老远,躲开了。

”还真急眼了,真是的。”建军满脸不在乎地走了。

红姨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心里恨自己,把建军娇惯成现在这副德性,没有担当,只会啃老。又想到老伴,自己还不如跟他一起去了,就没这么多糟心事了。越想越伤心,眼泪越止不住。

红姨哭了许久,终于不哭了。她擦干眼泪,洗了把脸,往脸上抹了一小块雪花膏,又抹了一点涂在手上,找出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换上。她照了照镜子,里面的那张脸,死气沉沉的,像个陌生人。

红姨下意识地来到菜市场。她戴着口罩,围着灰色的围巾,生怕别人认出自己。随即她自嘲地放下围巾,人各忙各的,谁认识自己是谁。

之前那个穿戴整齐的老头一眼看到她回来了,混浊的眼神一亮,过来搭话:“大妹子,回来了?一百。”

“嗯。”红姨像丢了魂儿,怔怔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去哪?”

“我没地方,你有吗?”老头为难地说。

“加五十,先给。”红姨心一横,豁出去了。

“好,好。”老头递上来一张绿票,红姨别扭地接过,揣进衣服口袋里,钱是热乎的。

红姨和老头,一前一后,往小区走去。他们有默契地始终保持两三米的距离,看上去像两个陌生人,其实他们原本也不认识,只不过他们暂时缔结了魔鬼的契约。

两个人走进小区车库,红姨放下卷帘门。屋里灯亮了,昏黄的灯光有些昏暗。

红姨站在阴影里。她靠近床边,低着头,捏住衣服下角,手足无措。

老头微笑着:“第一次?”

红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老头坐在床上,温柔地说:“别怕,我又不是坏人。”他拉住红姨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红姨心生厌恶,刚想抽回来,老头一用力,她倒在老头怀里。

”别怕。”老头话音未落,便急不可待地去拱红姨的脸。

红姨左躲右躲,不让他亲到自己。她的手不小心触到口袋里的钱,停住折腾,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

红姨闭上眼,任老头在自己身上动作。她麻木了。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自己仿佛到了另一时间,另一个空间,做这件事的人也不是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老头起身,掏出一张一百的钞票,放在红姨枕头边,涎脸说道:“皮肤还挺嫩的,下次还找你。”

红姨盖着被,躲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有一刻她甚至当自己死去了。可是她很快反应过来,起身收钱,穿好衣服,等老头穿戴整齐,她一把拉开卷帘门。

老头走了。

红姨敞开车库的两扇门,任寒风直通通地灌进来,吹到她脸上,她才终于活了过来,脸上挂着尚未风干的最后一滴泪。

红姨后来接触到形形色色各种人,年老的,脏的,臭的,磨蹭的,变态的,赖帐不给钱的,相比之下,第一个,还算好的。只是,他再也没来过。

警卫小张新来小区不久,穿脏兮兮的棉袄,呲一口黄牙,瞪着三角眼,爱斜眼看人。

小张很快掌握了红姨的秘密。不是他多聪明,实在是因为车库就在警卫室斜对面,一抬眼就能望到。经常有陌生的上了年纪的男人进出,只要稍微留心,他不想发现也难。

红姨路过警卫室,小张主动打招呼:“去菜市场呀。”话里有话。

红姨没搭理他,低着头出去了。

果然没让小张失望。半个小时后,红姨前脚刚回来,一个老头后脚就跟着钻进了车库。车库的卷帘门缓缓放下。

小张拿起笤箒,装作打扫卫生,耳朵贴近卷帘门,偷听里面的动静。令他失望的是,啥也没听到。

小张嘲讽地撇了撇嘴,倒是年纪大了,真不行。

老头走了,红姨刚想歇会儿,警卫小张突然推开门闯了进来。他一把抓住遥控器,落下卷帘门。

一张猥琐的脸突然出现,红姨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小张环顾四周:“买卖挺兴隆啊。”这句话不得了,在红姨心上投下一颗大石头,差点将她砸晕。

红姨慌了,一个劲地后退:“你到底想干啥?”

“手头紧,借俩钱花花。”小张玩味地看着她。还不算老,难怪那帮老头苍蝇似地往上贴。

红姨捂住口袋:“我没有。”

“没有?行啊。我嘴可没个把门的,把你的事全抖出去,看你儿子以后怎么做人!”小张面露凶相,居高临下,一步步逼紧红姨。

“别,千万别,我求求你,我给你钱。”红姨哀求道。

她掀开枕头,拿出一沓钱:“都给你。你快走吧。”

小张接过钱,右手两个手指在嘴里沾了下唾沫,笑着看看红姨,一张一张数了起来。数完了,在手里拍了拍:“老骚货,没想到你还挺能挣的。把衣服脱了,让老子也尝尝什么滋味。”

红姨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他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紧握住衣领,悲愤交加:“不。”

“你要不愿意,我可喊了。”

“不行,真不行。我有你妈大了,不能这样……”红姨脸上现出了天要塌了的恐惧和绝望。

没等她说完,小张猛扑上来,喘着粗气,像只饿兽一般撕扯着红姨的衣服。

红姨在他身下用力挣扎。因力量差距悬殊,力气耗尽,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她心如死灰,一动不动。

时间静止,像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

小张起身,骂骂咧咧:“呸,晦气!像个死尸,没意思。”

卷帘门升起,又放下。一切归于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风骤起,风声里夹杂着鬼哭狼嚎。明天,就是大寒。

大寒这天傍晚,建军下了班过来找红姨拿钱。卷帘门却一直紧紧关着。

建军打红姨电话,通了,没人接。仔细一听,电话却在车库里面响起。任凭他怎么拍门,里面都没有任何反应。

建军找到物业,联系车库主人过来。打开卷帘门,大伙才发现,红姨上吊了。

大伙把穿戴整齐的红姨放了下来。她已死去多时,身子都硬了。

建军抱住红姨,边哭边喊:“妈,你死了我怎么活?你怎么想不开呢,妈……”

人如草芥,红姨的丧事草草了事。她的死因终成了谜。

警卫小张不久辞职。听说,后来他开大货车,在外地出了车祸,客死他乡。

那个车库因为死过人,一直空着,再没租出去。

小区的人,每次路过那个车库,总会快走几步,像是后面有只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在追赶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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