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由心生,貌由镜显。
她见过太多人的相貌,也见过太多人的心。她独自游走于世间,戴着一副能映照所有人容貌的银色面具,隐匿般地依靠别人的容貌活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就这样存在着。
“魔镜啊魔镜,告诉我,谁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尊敬的王后,在王城里,你是最美丽的,但在王城之外那片绿色的森林里七个小矮人的小屋中,白雪公主才是最美丽的。”
柔和的夜灯下,母亲捧着一本故事书用轻柔的声音念着。躺在床上的小姑娘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认真地听着,突然拉了拉母亲的袖子,说道:“妈妈,镜子好可怜。”
她微微有些惊讶,起身悄悄从窗户的缝隙中看了小姑娘一眼。《白雪公主》的故事已经流传了太久太久,久到她早忘记了自己的诞生以及存活的时间究竟有多久。不知何时开始,她多了这么一个习惯,每当夜晚,她听见有母亲对自己的孩子讲述这个故事时,她就停下脚步,坐在窗边静静地听着,听着这个已经听了很多很多遍的故事,究竟想听到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而此时,那个小女孩说镜子好可怜。
自己很可怜吗?她慢慢触碰着自己的银色面具。面具下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她依靠着面具而存活,与生俱来,面具保护着她游离于世间,一年,两年,甚至世世代代。她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更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消失,就这样隐匿于人群而活着,仅此而已。即便如此她也似乎常常遭到人们的排挤,厌恶甚至陷害。作为一面镜子,她不曾懂得人类的感情,她只是诚实地以天生具有的属性反映她看到的真实,但仅是如此,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罪恶,总有一些人容不得真实的存在。
“你不会后悔吗?有时候知道得太多真的不好,不好。”眼前的兔子先生是这世界上弥留的智者。
她点了点头,道:“我想知道自己的样子,造物主给予我的样子。为什么我必须掩盖自己的模样,必须映照别人,以及为什么我不会死?”
“很简单,”兔子先生突然笑了,“只要你取下自己的面具,不就可以知道了吗?”
“可是,见证我诞生的蛇先生说这是禁忌,无论如何都不能揭下自己的面具,不然会受到最残忍的惩罚。”
“你连自己从何而来都未曾知,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寻找,一直活着,真正的答案明明唾手可得,却又被所谓的禁忌所拘束,你的寻求又有什么意义呢?禁忌,本身的存在就将被打破。”兔子先生抓住她的手慢慢伸向她的面具,带着魅惑的笑声道:“来,别怕,只要取下面具你就可以知道一切的答案了。”
如着魔一般,她慢慢摘下自己的面具,一阵虚空,面具下面什么都没有,她的身体再也不受控制,面具直直地摔向地面。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所谓造物主给予的模样,根本就不存在。她本为虚无,附于镜而生,真正的寄生者。所谓寄生之物,依靠映照他人的模样而存在,却妄图寻找自己的模样,根本就是个天大笑话。为什么不能摘下面具,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模样?知道一切之时就是消散之日。
“咣当!”镜子骤然粉碎。所有的画面却如翻云覆雨般向她袭来,在那很久很久以前,那是比白雪公主的出生还要久的以前,因为那时她还没有背叛,那时她还没有出现,而那时她最亲密的人也还只是一个小女孩。想要摆脱孤独,想要最长久的陪伴,想要最牢不可破的羁绊,那个小女孩满怀这样的心愿走遍每一个角落,收集着全世间所有的灵气,一点一点地聚集着,等待她的到来,将她视作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的一切。而她仅仅因为一个谎言轻而易举地背叛了她,背叛了这个最亲密的人,背叛了她的造物主。
“如果你想活下去,那么就只有杀了你的造物主,这个唯一知道你的来源,你的一切的造物主,然后伪装成人类,活下去。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你从何而来,甚至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蛇,这样对她说着,这个不存在于世间的怪物,这么轻而易举地说服她背叛了她的造物主。她只是没想到,她的造物主比她更早知道这一切,没有一丝犹豫将生命献给她。一直一直活在这个世间,是奖励吗?怎么可能。她的造物主也许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这么轻易地让她一个人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孤独地游荡在这世间永生永世,就像在她出现之前她的造物主所过的日子一样。
我爱你,所以你想要的一切我都给你。这孤独席卷在每一处的每时每刻,你想要体会,我也成全你,如果你认为这是幸福。
这是她的造物主的心声,她此刻终于明白了。然而有些事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明白,活着,永生永世地活着是最恶毒的诅咒。而她也终于从这诅咒中挣脱出来了,她听见从那遥不可及的地方,像是另一个空间传来的声音,轻轻的,像风吹过轻柔地卷起树叶的声音,“镜……”
一切都渐渐远去。
“可怜的小家伙,没有什么是永存不灭的,何必苦寻来源,我早说,知道太多不好,不好……”兔子先生看着一地的碎片,幽幽叹道。
镜,终是会破碎的,以其破碎来终其一生,这是他们的宿命。
还有谁会在叹一句:镜子,好可怜。
一切生于虚无,化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