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李军突然回来了。
那天傍晚,春桃正在杂货店整理货物,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乱糟糟的,沾着雪花,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是在工地上被钢筋划的,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他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布包,里面装着几个干硬的馒头,看到春桃,他愣了一下,然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
“大姐……”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娘在家吗?”
春桃看着他,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两年没见,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她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娘在工地干活,我带你去找她。”
工地的角落里,王桂兰正蹲在地上,和水泥。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白了一大片。她的动作很慢,却很有力,额头上渗着汗珠,冒着热气。李军站在不远处,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砸在冻硬的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王桂兰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到跪在地上的李军,手里的铁锹“哐当”掉在地上。她愣了几秒,然后快步走过去,蹲下来,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他脸上的疤:“军儿……你回来了……”
“娘……我错了……”李军的眼泪掉在雪地上,融化了一小片雪,“我在深圳的工地上搬砖,每天干十五个小时,才知道以前的日子有多混蛋。我赚的钱都寄回来还债了,还差一点……”他把布包里的钱掏出来,是一沓皱巴巴的毛票和硬币,用橡皮筋捆着,“这是我这几个月省下来的,娘,你别再去工地了,我来还。”
王桂兰看着儿子脸上的疤,看着他磨破的袖口,看着他冻得发紫的手,眼泪掉了下来。她没像以前那样抱他,只是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别再走歪路了。”
夏荷和秋月接到春桃的电话,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李军跪在雪地上,王桂兰蹲在他身边,母子俩哭作一团。夏荷的心里五味杂陈,有怨恨,有心疼,还有一丝释然。她走过去,把一件羽绒服披在王桂兰身上:“娘,别在雪地里待着,会着凉的。”
李军站起身,对着夏荷和秋月深深鞠了一躬:“二姐,三姐,对不起。以前是我混账,让你们受了太多苦。爹的后事钱,家里的债,我都会慢慢补上。”
秋月叹了口气,把一杯热水递给他:“先回家吧,外面冷。以后好好干活,别再让娘操心,就是对我们最好的补偿。”
李军真的变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在家待着,而是第二天一早就去县城的汽修厂找工作。汽修厂的老板是个退伍军人,听说了他的事,又看他肯吃苦,收留了他,让他当学徒,每个月给五十块工资。
他每天天不亮就去上班,半夜才回来。手上沾满了油污,指甲缝里的黑泥怎么洗都洗不掉。他把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夏荷,只留够吃饭的钱。王桂兰不再像以前那样围着他转,只是每天给他留着热饭,偶尔会提醒他:“别太累了,也别学以前那样乱花钱。”
有一次,汽修厂的老板拖欠工资,几个工友闹着要去打架。李军拦住了他们:“打架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去劳动站,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他跑去图书馆,查了《劳动法》,又写了申诉材料,带着工友们去了劳动站。最后,老板不仅给他们发了工资,还赔了补偿金。老板欣赏他的耿直和有勇有谋,把他升成了师傅,工资也涨到了每个月一百二十块。
夏荷担心他旧病复发,偷偷去汽修厂看过他几次。每次看到他穿着工装,认真地修理汽车,额头上渗着汗珠,她的心里就涌起一丝欣慰。有一次,她看到一个以前和李军一起赌博的人来找他,手里拿着一副牌九,说:“军儿,老地方,三缺一。”李军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已经不赌了,你以后别再来找我。”那人还想劝,李军直接把他推出了汽修厂:“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1987年的秋天,李军攒够了钱,还清了所有的债。他用剩下的钱,给王桂兰买了件新的棉袄,是军绿色的,又轻又暖;给春桃的杂货店添了个货架,还进了一批新货;给秋月买了一支钢笔,是她最喜欢的英雄牌;给夏荷买了一条围巾,是红色的,衬得她肤色很白;给五丫买了一台缝纫机,是她盼了很久的。
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桌前吃饭。王桂兰做了李军最爱吃的红烧肉,也做了夏荷喜欢的炒青菜,秋月爱吃的鸡蛋羹,春桃爱吃的豆腐,五丫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桌子中间,还放着一个蛋糕,是李军特意去县城的蛋糕店买的,上面插着几根蜡烛。
“今天是四丫的生日。”李军说,声音有些沙哑,“我以前总欺负她,抢她的窝窝头,撕她的作业本。现在想想,我真不是东西。”他给每个人都夹了块红烧肉,最后对王桂兰说:“娘,下次我发工资,我们去给四丫立个碑吧。她以前总说,想要一块刻着自己名字的石头。”
王桂兰的眼泪掉在碗里,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去。给四丫立块最好的石碑,刻上她的名字,还有‘我们永远爱你’。”
饭后,李军把姐妹们叫到一起,从怀里掏出一个存折:“这是我攒的五千块钱,是准备给娘养老的。以后我会好好干活,每个月都往里面存钱。娘年纪大了,不能再去工地干活了。”
夏荷接过存折,看着上面的数字,眼泪掉了下来。她知道,这五千块钱,是李军用无数个日夜的辛苦换来的,是他洗心革面的证明。她拍了拍李军的肩膀:“弟弟,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