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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天将暮，山色隐，秋风漫卷梧桐。当此夜，形销骨立，烛影摇红。
又是一年中秋节，很快，就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了。只是如今即将要沐浴月光的大宋土地，却不知比上次月圆，又少了多少。
我拄着手杖站在残破的庭院里，看着西风从苍山的暗影中吹来，云影斑驳，被偏西的残阳照着，染上一层金红色的光晕。
恍惚中，我感觉到一个影子在远方跋涉着，离我越来越远。那是我永远追不上、找不到也等不着的身影。
“老先生！”竹篱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我扭过头一看，是村里的王老三。
“什么事？老三。”我已经习惯了自己沙哑的声音，像即将熄灭的烛，不断发出最后的“哔啵”声。
“村长说，今天中秋，晚上请您到他家吃饭。”王老三说道。
“好，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
“又到中秋节了！”我垂首叹息一声，思绪回到了四十年前，那时候，我的儿女还没有失散，孙儿也没有夭折。虽然靠种果树为生，日子苦一些，但还算家庭美满。
也是一个中秋月圆之夜，这个男人来到我家，给我带来了很大的改变，那是我从一个浑浑噩噩的果农，到如今成为私塾先生的转折。
他当时虽然穿着粗布衣衫，却精神抖擞，腰背笔直，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势。但他的声音很和蔼，悠扬而坚毅，他说是我家西边新搬来的邻居，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想向我请教种树心得。
我是不太敢相信，我那时刚四十，觉得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的样子，而且他这么气宇轩昂、风姿飒爽，尤其是他的眼睛，深邃得像晴夜的星河，这样的人，居然五十六岁了？还要学什么种树？说他是宰相我倒是相信。
种树心得我给他讲过几次，但可能是我嘴比较笨，说得也不明白，他便问我有没有讲种树的书，我还真有一本，祖上传下来的，我认的字也不多，就送给了他，他第二天就拿来一张长长的写着字的纸给我，说是种树书的回礼。
我展开纸，上面洋洋洒洒的好多好多字，这是怎样的字啊！像龙、像鱼、像江河，有力、灵动、连绵不息，我的手都抖了，颤声问道：“这么漂亮的字……得值二两银子吧？”
“哈哈哈哈……”他被逗得哈哈大笑，忽然小声说道，“一钱不值，千金不卖！”
“啊？”我没听明白，随即就被他岔开了话题，“兄弟，你认的字不多啊，有空不妨去我家，和我学一学，以后还能教教你孙子呀！”
“这……”我就是一惊，因为家里穷，我从没入过官学，只是在先生家开办的私塾外偷学了一段时间，被赶了几次，也就不敢再去了，如今他居然要免费教我？还有这种好事？
我连忙点头答应，他见状也很开心，便邀请我去他家。
从此，他就成了我的老师，在他这里，我学会了很多，但懂的越多，在他面前越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他竟然做过官，只是因为“叛民”的身份，官做的不大——被异族铁蹄侵占的土地上的人，会被朝廷称为叛民。
而且他并不只是文采超群，还文武双全，村里的小伙子十个八个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他最喜欢的，就是吟诵一些很美很深奥的话，好听得像歌，让人感觉面前的不是一个老者，而是一位翩翩少年。
同时，我也知道了他送我的那幅字，真是沉甸甸的宝物啊！他说，如果朝廷将那上面的策略施行，一年就能重整风气，三年就能国富民强，五年就能收复失地！
天啊！这是怎样的文字啊，真的是千金都不能换啊！我想要把那幅字还给他，他没有收，说已经给朝廷献了一次了，朝廷没有采纳，所以说这个东西一钱不值。
“什么！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采纳？”我惊讶地问。
“唉！”他叹息了一声，久久无言。
日子平静而快乐，种下的果树还没有结果，却也成活了，早春的嫩绿到盛夏的深绿，再到秋天的枯黄，我和他常在果树下聊天，我说新种下的果树恐怕要三年才能开始结果，他说无妨，结果后分给乡亲们一起尝尝。
但我始终能感觉到他偶尔流露出的失落和悲伤，他的心里始终在担忧着，担忧着朝廷，担忧着百姓。
两年后的那天，他兴高采烈地来找我，我看到他眼中带着激动的泪，他说他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要他回去做官，我也好开心，而且激动，老百姓终于要过上好日子了！
我把珍藏两年的那幅字拿了出来，要还给他，他笑了：“老弟，你留着吧！这里面的东西，都在我心里了！”
我送他出了村，送到十里长亭，想要继续送，被他劝止了，他说要我记得果树结果后，分给乡亲们，随后就踏上了征程。
我看着这位亦师亦友的邻居渐渐远去，忽然一股辛酸涌了上来，想要借着凛冽的寒风，把这个背影狠狠刻印在我心里。
他走之后，我和乡亲们陷入热切的期盼之中，但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只是那些果树非但没有结果，反而都枯死了，一如我们所有人心中的希望一样，凋落在清冷的秋天。
第五年春天，真的开始征兵了，我的两个儿子都被征了去，从此再没有回来。
第六年，金兵打了过来，烧杀抢掠，我和逃难的村民一起背井离乡，历经波折，孤身一人到了现在这个村子，安顿了下来。
“你在哪？幼安。”我默默地问，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老天。
你去打仗了吗？你说过，一年就能重整风气，三年就能国富民强，五年就能收复失地，现在江水流尽四十春了，老百姓还是苦，一天赛一天的苦啊！我不明白，这样厉害的人，进了朝廷，为什么就像一颗明珠落进了沼泽，没有一丝涟漪了呢？
如果你还活着，已经九十六岁了啊！可能吗？或许，你已经不在了，我还记得有一年，那是开禧三年的秋天，我做了个梦，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我梦到你顶盔挂甲，手持长刀，在战场上拼杀，鲜血染透了你的征袍，你浑然不觉，只是星眸中浸满了仇恨，敌人四散奔逃，你持刀追去，口中还愤怒地喊着：“杀贼！杀贼！”
你战死了吗？像我的两个儿子一样？像无数的百姓一样？好吧！像你这样的英雄，死在战场上，也是一种幸福吧，为了理想而死。就像你说过的，男儿至死心如铁。
太阳落了，看着天边飘荡的火红的云，我忽然想到，那幅字，不能埋没在我手里！我进到草屋里，取出一个木盒，那是我特意求人做的，即使背井离乡，几次差点饿死，我也没想过放弃或变卖这幅字。
打开盒子，珍藏四十年的纸有一些泛黄了，我轻轻地展开，那些神俊的字体再次出现在眼前，我抚摸着最前面的几个字——万字平戎策，渐渐模糊了双眼。
中秋的月亮好大啊！又圆又亮，向来黑暗的夜路被月光照得异常清晰，月光如霜雪薄薄地洒在大地上、洒在百姓的草庐顶、洒在残存的大宋国土以及被侵占的“叛民”们的故乡上，似乎在展示着所有人美得失真的希望。
我一手拄着手杖，一手夹着木盒来到村长家，村长迎了出来：“老先生，您来了，快进来看看我新满百天的孙子！”
村长儿子搀扶着我进了屋，我定了定神，说道：“我今天来，还有重要的事。”
村长一愣，随即说道：“先生有事请讲。”
我把盒子放在桌上，缓缓地打开。
“这是？”村长一家围了上来，我取出平戎策，小心地展开。
“哇！”村长一家惊叹起来，村长儿子问道：“好漂亮的字啊！这副字……得值二两银子吧！”
我不禁莞尔，随即认真地说道：“一钱不值，千金不卖！”
“哇～”
村长一家还没闹明白我话的意思，旁边忽然响起婴儿的哭声。
我转头看去，是一个小娃，村长儿子连忙过去抱起来，一边哄着，一边来到我身边：“儿不哭不哭，快看先生！这是先生哦。”
婴儿真的不哭了，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就是一愣，这是怎样的孩子呀，他的眼睛，像纯净的天，像明朗的月，眉目中又隐含英气，将来，一定是像幼安一样的栋梁之才啊！
“好孩子！好孩子啊！”我感叹道，“这孩子将来一定能当宰相！”
“啊？”村长一家听了先惊后喜，村长走过来说道，“还是您老独具慧眼呀！正好孩子刚满百天，他父亲给起名云孙，我感觉不好听，不如您给起一个名字吧！”
“起名字啊……我看这孩子是天降祥瑞，将来一定前途无量，不如就叫天祥吧！我这平戎策，就送给孩子当百日礼。”
“天祥……天祥！好名字啊！”村长儿子高兴极了，“父亲，我们文家要出宰相了？我儿子，文天祥？哈哈哈哈……”
“幼安，你的平戎策，我已经托付出去了，或许……你所盼望的东西，将来会被他实现的吧，是的，一定会的！”我开心地想。
作者云：陋室残床老叟愁，南窗风里涕交流。辛苦衣食岂值怨，半壁山河遍胡裘。高才称首非自负，平戎有策议还休。君不见云栋难撑颓朽厦，幼安失意主遗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