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这一辈子不能总是倚仗气运。这世间众生芸芸,老天爷是顾不过来的。所以,洛茵你要记住,万事得靠自己。”
……
洛茵从梦中惊醒。耳畔依旧回荡着苍暮的叮嘱,周身却只剩了迷雾茫茫,看不清虚实。
自从入了惑西谷,她便被这团来路不明的雾气纠缠。雾气一路将她往东边的林子里带,她本想反抗,却又不知为何这一身的修为竟连自己的两条腿都管不住,待到能管住腿的时候,竟又分不清方向。
这里是妖族腹地,照理说拢在谷底的应该是阵阵戾气腾盈的妖雾,可洛茵却觉得此时覆在头顶的这一片浓雾倒未必是害人的妖雾。它更像是在保护自己,在给予保护的同时指引她来到这里。
洛茵已经在这个地方绕了好几日了,却似乎还在原地打转。
这处雾气充沛,抬眼也仅能看见半丈来宽的地方。可就是这半丈宽的地方,景致却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
洛茵觉得,这个地方反而像是个厉害迷阵。她绕了这么久都没绕出个什么头绪,布阵之人修为必然高深,否则绝无可能达到这样融万景合一的境界。
而有这样高深修为的人,几乎都已经死绝了。
洛茵坐在地上支着下巴,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神去思考当下的处境。她莫名觉得一阵心慌,却又不是因为身陷幻境被困其中出不来。她呆坐原地,也不做他想,只是在发愣,直到肚子里翻江倒海地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咕”。
洛茵颓了肩膀,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慌了。
她是饿得心慌。
在苍暮身边的这段时间,她没少锦衣玉食,吃得她腰都生生粗了足有两寸。
这一趟出走,洛茵走得仓促,什么也没有准备,只带走了暮雪。她曲起膝盖将自己抱了住,开始想念那御用厨子的好手艺。
“咕……”
肚子又很不争气地大声喧哗了起来,在这空旷的山间谷底来回一荡,扰得人心烦意乱。
洛茵摸着自己日益干瘪下去的肚子,庆幸自己在魔族那段时间养得好,否则她还当真经不起这段磨人肥膘的艰难岁月!
这个时候,就算是来一碗籽陌烧糊了的粥摆在眼前,她都不嫌弃!
洛茵垂头唉声叹气,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神仙,饿到了这么没有追求的程度,乃是一种深切的悲哀!
她复又生出了一阵恐慌。若是当真被困死在这个迷阵里,自己祸水西迁的如意算盘岂不是要泡了汤!届时别说是栽赃嫁祸了,都没有人知道她在妖族,更别提什么来妖族给她收尸的事了!
洛茵这才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一路上就不该把行踪藏得那么严实,应该露一露脸,弄点谣言什么的。
自暴自弃地在地上躺平,洛茵枕着自己的胳膊继续养精蓄锐。
这迷雾将她掩护得相当周全,可坏就坏在这掩护实在是太过周全了,叫她想要弄出点动静来恐怕都没人能发现!
洛茵不想白费力气,更况且眼下她饿着肚子也没什么力气。也许等苍暮解决了魔族的乱子,便会四海八荒地找她了吧!她自己安慰自己,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寻到这里来……
然后呢?
洛茵心头一颤,觉得苍暮找到这里来恐怕并不是一件好事!
神族的人找到她也好,被妖族的人发现也罢,都能达到她此行的目的。可唯独不能被苍暮找到,否则便是功亏于溃,甚至适得其反!
她遂又是一阵后悔,后悔自己怎么就这么脓包,入了惑西谷没有直奔恒山上的恒天殿,来个自投罗网!
然而现在后悔什么都迟了。眼下她被困在这个迷阵中,想要死得轰轰烈烈都已经成为了一种奢望。一代名将,最终落得这么个窝囊的结局,洛茵觉得自己吃了个天大的亏,且还没处说理去!要怪就怪她没有谋算得当,也没有不畏生死的魄力!
枕着自己的胳膊,洛茵还翘起了二郎腿。她觉得这事归根结底还得怪苍暮。若不是苍暮那混蛋对自己这么好,叫人舍不得、放不下,自己又怎会这么没出息地贪生怕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洛茵觉得头顶的迷雾似乎又更厚重了些,仿佛一匹白色的锦缎一般,兜头盖了上来。
她毫无防备,一瞬便失了知觉。
在梦中,她甚至分不清虚实,以为自己依旧清醒着,因眼前的景致并未启任何变化。
迷雾中响起了一个声音,低低的,却有点飘忽不定。
洛茵一瞬间就坐起身子警惕了起来,“谁?”
“伏空承。”
缥缈之音穿透迷雾,在山间回荡开。
洛茵抬头四顾,却依旧只见得漫山烟波浩渺。
这个名字,她委实没听到过,遂警惕道:“谁?”
“鬼督,伏空承。”
她觉得见鬼了,提了嗓门给自己壮胆,“这处可是妖界,你一个鬼来这里干什么!作妖吗?”
伏空承的身形在雾中若隐若现,声音依旧缥缈,“我是鬼界的主人,又不是鬼!洛茵仙君,你难道认为冥府的主人闵隆他也是个鬼?”
洛茵觉得对方的态度有点傲慢,似乎不太看得起自己的孤陋寡闻。她愤愤道:“别给我扯东扯西,你究竟是鬼是人?”
“还真是个暴脾气!”伏空承啧啧一叹,“苍暮到底看上了你什么,死去活来还对你这么死心塌地!”
“我也想知道他到底看上我什……诶,等等……”她这才抓住了重点,“你认得苍暮?”
“熟得很!”
鬼督从一团迷雾中现了身。他本就生得一张严肃的脸,不苟言笑的面容再加上周身苍白的雾气,倒真真显了几分死人的神态。
洛茵不禁往后挪了挪,觉得一阵寒意爬上了背脊,遂还好似有浓浓晦气扑面而来。
“我与苍暮的交情,还得从鹤澜堂里算起。”黑色的锦靴在她身旁停留,伏空令负手而立,低头看着她道,“直到现在他成了玄烨……仙君不妨算一算我们认得多久了。”
洛茵震惊了,“玄烨这事你都知道?!”
“何止知道。”他淡淡一笑,“若非当年本督倾尽全族之力,你便当真成了寡妇了!”
伏空承索性在他跟前盘腿坐了下来。他这一动作,吓得洛茵当即跳了起来。
“你你你……你想干嘛!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来超度我!”
鬼督大人那张晦气的脸上终于浮上了点喜色,“本督没那本事。来,坐下,我有事情要同你说!”
见洛茵站着没动,他继而劝道:“这件事情很长,你不累吗?难道你就不好奇苍暮是怎么变成玄烨的?”
此话一出,正中洛茵软肋,她立刻蹲了下来,“我问过苍暮一次,他不肯告诉我,一点点都不肯说。你确定你要说给我听?”
“这件事总不能瞒一辈子,你早晚是要知道的。”
“难道你就不怕苍暮知道后削了你?”
“怕!”
伏空承说这个字的时候,神色平静,语气也很平和,倒是半点都没显露出他到底哪里害怕了。
“可你又为何要告诉我?”洛茵顿了顿,“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个地方……”他抬头四下望了望,轻声叹息着,好似在追忆往事,“这个地方,或者说这个阵法,是我父君造出来的。”
洛茵眨巴着眼睛道:“老鬼……督?”
“正是。”
“他怎么会在妖族的腹地做出这么个变态的阵法?妖王那狗贼竟会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
“这便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他伸手请她坐下,“事情还得从当年基延神君战死一事说起。”
洛茵即刻打断了他,“你等等,我夫君他爹是战死在魔族的,怎么又和惑西谷扯上关系了?”
伏空承问她,“你可还记得当年基延神君为何要出兵魔族?”
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洛茵还在天府进学,尚未能入得高墙之内的鹤澜堂。她回忆了一番,隐约记得当时魔妖翼三族并不太平,在南荒边境上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当年神族大军里主事的是基延神君,常年带兵镇守南荒,隔三差五便要打上一架,打得那片土地上的百姓都人心惶惶。后来,事情越闹越大,终是爆发了一场大战。八荒大陆之上流传的说法是基延神君领兵攻入魔族要塞,因太过深入,后方补给和支援都没能跟上,最后被魔族在招摇山围剿歼灭。
传言便是这么传的,可这传言究竟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神族之人好面子,有些事情,他们未必如实昭告天下。可这件事本身就不光彩,洛茵觉得天帝老儿也没必要颠倒是非,或者锦上添花了吧!可听伏空承话里的意思,可能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鬼督大人你的意思是,当年之事有隐情?”
“若你是我鬼界一脉,或者你有玄烨的那双阴阳眼,倒是可以坐在这里亲自和基延神君聊聊天,也不至于闷得发慌睡大觉了!”
洛茵闻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把眼睛都瞪圆了,神经兮兮地左右而顾,“你是说,我公公他老人家的元神就在这里?”
伏空承点了点头,“三魂七魄,半点都不少,全在这里了。就连仙身,都是在这处腐朽成泥的。”
她将这番话在脑中消化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坐稳当了,继而道:“你说吧,我听着。”
伏空承盘腿而坐,坐得四平八稳,声音也跟着深沉了起来,“当年那一役,基延神君的确攻得非常深入。如传闻,他打到了招摇山。全军被困招摇山谷,一困便是一个月有余,援军迟迟未至,装备与补给告急。招摇山乃魔族重地,守卫森严。一路大军浩浩荡荡地来去自然是不行的。基延神君带了几十精锐半夜潜出,欲北上渡恒水回神族调遣兵力营救。”他悠长地叹了一口气,“恒水……恒水发源于恒山,便是这惑西谷所在。”
“所以基延神君本是要渡恒水的,渡着渡着就逆流而上漂到了恒山?”洛茵觉得这种说法有悖常理,他认真地同伏空承讲道理,“鬼督大人,虽然我这个人呢,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了些,可是我不傻!我夫君的爹更不傻!”
伏空承的脸色倏尔恢复到了熟悉的死气沉沉中,他沉声道:“我有说他是自个儿漂来惑西谷的吗?”他复又睨了她一眼,“洛茵仙君不也是遭人暗算,才被丢进恒水的?你也是命大,竟然被苍暮捡到,还带了回去!”
洛茵瘪了瘪嘴,“那他是怎么从下游跑到上游去的?”
“他们其实都没有踏出过招摇山地界。大军在山谷里被困得太久了,殊不知山谷之外早就被人布了阵法。一队人马刚跃过山脊就一脚踏入了敌军阵法,遭了暗算。”鬼督无奈道,“后面的事情,你公公他老人家不肯说,估计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总之,最后他们被逼到了这片林子里,还被放了一把大火。大约是英明了一世,死得太过窝囊而心有不甘,基延神君的元神不肯归于混沌,便入了我鬼界。这便是此事的伊始之初。”
洛茵伈伈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要是真的这么没出息,被困死在这个阵法里,大概也会死不瞑目,然后元神入鬼界作妖。
“我父君与基延神君相交甚笃,当即便认了出来。那时我还在鹤澜堂,刚渡星罗天观一劫,身不在鬼界,对于这件事情并不甚了解。我父君也不过就是托了个梦,与我把事情简单一说。”他顿了顿,“此后便杳无音信了。”
“托梦?”洛茵对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表示怀疑,促狭道,“鬼督大人,你确定自己不是真的在做梦?”
伏空承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她,带起了一阵无形的森冷,叫洛茵汗毛倒立。
他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带着不着边际的寒,“我鬼界一脉自然有族内的交流方式,洛茵仙君连这个都要质疑吗?”
洛茵被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阴阳怪气搞得头皮发麻,非常脓包地缩起了脖子客气道:“大人,您请继续。”
“元神不能无所依托,若要留元神在世间,便得寻个宿物。也不知为何,我父君带着基延神君的元神回到此处他尸骨未寒之地,以他的尸骨为宿,将元神寄养在此处。他耗尽一身修为造出了这个迷阵,将这一片焦黑之地拢了起来,连同自己,一并埋葬。”伏空承抬眼望向远处的某一点,惆怅一叹,“我并不明白他为何要怎么做。但想来,大约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吧!也许这里埋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重要到足以让他不惜压上性命也要守护住。”
洛茵寻思了一番,不确定道:“你确定你父君羽化了?”
“这么多年了,若还活着,又怎会消身匿迹?”
她哦了一声,其实并不甚关心基延神君和老鬼督的事情。
“那此事和苍暮成了玄烨魔尊又有什么关系?”
“这便是我后面要同你说的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洛茵觉得这位鬼督大人坐得比方才要更端正了些,逼得她也一并坐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