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苍暮神君领兵启程回从山营地。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此时洛茵的伤情已是好转了些。但从南海回中山,路途遥远,这一路的颠簸下来,多少还是让那些较深的伤口再度崩裂。当他们抵达从山营地时,洛茵的衣裳上又不可避免地印上了几道刺目的腥红,且她还有些神志不清。
统帅归来,将领们列队整齐地出来迎接。这一迎,便见着了这么个稀罕的场面。
他们的八荒统帅,被誉为新一代战神的苍暮神君骑着马,怀里正揽着个女人。
苍暮下了马,将怀中的洛茵一并抱了下来,却没有撒手。从洛茵的鞋底来看,这一路的跋涉她大约连脚都没沾过地。此时即便回了从山,她也依旧没有机会把自己这一双脚放到地上来接一接地气。
营地军医见状赶紧围了上去,准备接手伤患。他们伸着手巴巴地等着,可他们的统帅却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于是医官长只得开口向他讨要。
“统帅,把洛茵将军交给我们吧!”
苍暮浓眉一挑,“她一个女儿家,你们照看起来方便吗?”
军医们闻言都愣在了原地。难道苍暮神君他自己照看起来就方便了?随后他们便恍然大悟了!既然统帅都没觉着有什么不方便,那自然是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也全都做过了。他们这群拎不清的东西还真是没眼见讨人嫌!
相互交换了下眼色,军医们全都识时务地退到了一边给他们的统帅和未来的统帅夫人留出了条干净的道儿来。
苍暮抱着洛茵抬脚便往他的大帐去,可没走出几步就又来了个人挡在身前。
“统帅,洛茵还是交给我来照顾吧!”
他摒眉看了看红了眼的衡灵,很是不耐烦地冷冷说道:“你与洛茵向来不和,怎今日这么好心?”
“都是女儿家,照顾起来比较方便。统帅请放心,衡灵自当尽心尽力。”
苍暮睨了她一眼,“本帅不放心。”
此话太过直白,叫衡灵当场尴尬到了无以复加。
“还不让开?”
她只得拖着两条腿心不甘情不愿地往边上退了一步,可衣袖中的手已是攥紧,连骨节都泛了白。
据说那日苍暮便是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避嫌地将她抱进了他的统帅大帐,以至于原本对她有点意思的几个同僚都不约而同地摒弃了念想。
多年后,洛茵与苍暮又聊到那日之事,她问他,
“那日你亲自替我疗伤就没觉得不妥?”
苍暮想了想,理直气壮道:“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将军,自然不能便宜了他人。”
很好,苍暮在不要脸这条路上真是越走越远了!
她锲而不舍地问他,“照理说,你当把我交给衡灵照看才是,又为何当众驳了她的颜面?”
其实,洛茵这么问也不过是想听苍暮说句好听话罢了。可未想,他那未婚夫婿仍旧不解风情得很。
“既然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将你救回,自然不能让衡灵再把你弄死。乱世当前,留你一条命,日后指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这下洛茵生气了,噘着嘴转过头去不理他。
苍暮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哄人。
“你是在跟我耍小脾气?”他笑了,遂将她拥入怀里,“这不是派上大用场了?八荒统帅夫人这个身份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担得起的。既然都已经被我看完了,依着礼法体统我也不好将你推给别人,只得勉为其难地让你承了这个身份。”
前半句话听着还挺舒心,这后半句便又不着调了起来。
洛茵认命般地叹了口气,“你就没一句好听话来哄哄我!”
苍暮抵着她的额头问她,“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好听话来哄你?”
洛茵红透了脸,一时语噻。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随后是鼻尖,继而绕到她耳边低语,“等战事一结束我就去你父亲那处提亲。”他吻了她鬓角的发丝,“丫头,等着我来娶你!”
……
后来,苍暮神君履行了他的诺言,带了最隆重的仗队去东荒提了亲。他给了她永生难忘的回忆,对着四海八荒宣布她是他苍暮神君未过门的媳妇。
可最后,他却给她留下了无法冥灭的痛苦。
迎亲的花轿最终没有出现。府邸的红绸锦缎被取下,洛茵也脱下了苍暮为她定做的嫁衣。
在成婚宴的那一日,她成了个弃妇。
三日后,她被告知自己成了个寡妇。
岁月如梭,一晃便是五百余年。
明眸微启,洛茵望着茶馆内格格不入的热闹氛围凄然落泪。若苍暮死了也倒罢了,若他没死,她觉得自己还真是无法原谅他。
步出茶馆,她失落地走在魔族的大街上,倍感凄凉。身在异乡,还需得小心地隐藏自己的身份,洛茵觉得很疲惫。她随意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曾几何时,她也曾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醒来。可现在,却有了这么一股执念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若苍暮还活着,就算是潜入冥海海底,她都要将他揪出来。
洛茵浑浑噩噩,一觉睡至子时。
白日里她已将城里的几大名门望族了解了个八九,接下来要做的也就是挨家确认。
月黑风高夜,四下无人时,便是做那些见不得光之事的好时候。扮成魔族人的好处便是做贼事都不用换衣裳。
就着黑色的夜行衣,洛茵仙君便开始行动了。近日,她干这些个翻墙上瓦的事情已是得心应手,没有了初为之时的忐忑。
她先是去了北城的丞相府。据说这位丞相刚上任不久,自然就遭到了洛茵的怀疑。
许是新官上任,不好太过张扬,丞相府邸看上去非但不气派,还有些破破烂烂,与天朗山她那老宅子有的一比。
瞧着这房梁不太结实的样子,也不知承不承得住一个人的重量。洛茵遂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上房顶的好。这座宅子委实寒酸,连个像样的池子都没有,四合的前院内只一颗参天榕树勉强撑撑场面,又无声地在与她天朗山的老宅子比穷。
“没想到魔族也有此等清官!”
于是乎,洛茵仙君不由地更怀疑这宅子主人的身份了。
这座院落不大,逐一查看过来并没有花多少时间。不到一个时辰,洛茵便垂着肩膀自那堵墙又翻了出来。这丞相哪里是苍暮,不过是一个干瘦的魔族老头罢了!
想着时间还早,她便径直奔着西城去。
要说这魔都城里最大的八卦,就数那西城跋王府里的小姐。不过洛茵对那位小姐自然没有任何怀疑,她感兴趣的是那小姐的相好。也就是魔尊跟前的红人,人称幽大人的幽邢。
据说这位幽大人自现任魔尊还未上位时便跟着他打江山。那些年,魔族内乱,乱得一塌糊涂。继任八荒统帅衡曜神君领天兵镇守南荒疆域,静观其变。只要群魔不打到神族的地盘上来,神族自然不会出兵干预。
魔族一乱便是两百余年,最终新任魔尊成功颠覆君权。
据说江山初定之时,周围各异族皆蠢蠢欲动,想乘人之危,来个落井下石。可未曾想那新任魔尊手里却是有几把刷子,虽内乱折损严重,但仍将前来侵犯的敌军杀个片甲不留。
洛茵还记得当时天帝老头儿也有意称火打劫,将魔族一举歼灭。可衡曜却非常无情地驳了天帝他老人家的颜面,说是这仗打得没有道理。若神族也出兵,与那些无耻之徒又有什么区别!
天帝不掌兵权,打不打皆由八荒统帅说了算。衡曜神君命南荒主将令昊神君继续驻守南荒按兵不动,时间长了,机遇过了,此事也便作了罢。
之后的几年,除了与周边小部族偶尔打打闹闹外,这魔族竟也是太平得很,颇有些与世无争的意味。不过,魔族与妖族近来不和众神皆知,南荒局势依旧不太稳定。这种复杂局势下,魔尊跟前的红人竟还有心思留恋花丛,倒委实不太像是苍暮的风格!
对这位幽大人,洛茵其实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怀疑。她只是有点好奇,遂还觉得既然这魔都城来也来了,不如就好好探上一探,也算是替令昊搜集些情报还他个人情。若是日后此事东窗事发,她也能有个幌子挡一挡!
收回思绪,洛茵飞身上瓦。小姐的闺房并不难找,无非就是窗口挂着帘子系个香囊,粉香扑鼻熏得人恍恍惚惚。但能不能撞见痴女情郎幽会闺房这档子风流事,就全得凭运气了。
然而洛茵仙君今日出门时忘了给自己算上一卦,运气显然并不站在她这边。
闺房内一片寂静,佳人安睡榻上。就着月光,洛茵打量了她一番,倒是个清秀的姑娘!可惜是个红颜祸水,惹出这等狗血的三角恋来,实在叫人不耻。
待到出了跋王府,也才不过寅时罢了。离天明还早得很,洛茵决定再去一趟不远处的筱王府。
据说那筱王是上一任魔尊的手足,但筱王与那个被篡了权的魔尊向来不和。新君造反时他也去掺和了一脚,出了把力,这才保住了王爷的头衔,没有被后继者一并诛杀。
那王爷肯定不会是苍暮,苍暮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洛茵还是知道的。不过,能在乱局中站对阵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若不是那王爷本就是个厉害角色,那么他背后必定有个高人在指点。想着茶馆子里那些关于筱王的传闻,洛茵更确定那王爷定不是个狠角色,否则怎会连上一任魔尊都斗不过!
头顶月色如洗,星辰三三两两结伴零星点缀。也不过是小半刻的功夫,洛茵就站在了筱王府外的一处拐角。她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臆断了。
这王爷委实不一般,亦或是他背后的那位高人不一般。因这大半夜的,依旧有卫兵在府邸门前巡逻。想要入到里头探上一探,着实没有前两家来的那么容易。
提了提精神头,洛茵绕至后门欲潜入。可惜她蹑手蹑脚刚上了房顶便叫人发现了。王府内风声鹤唳,当即跑出了三队卫兵,吓得洛茵转身就跑。
一阵惊天动地的追逐过后,她在南城将那些难缠的追兵甩开。百姓被惊动,挨家挨户地亮起了烛火。
“这些魔族人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居然这么能跑!”
洛茵嘀咕着,喘得相当吃力。遂还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些无辜的老百姓,大半夜的扰了他们的安睡。
这三百年,她待在天朗山闲散出了习惯,不想跑了这么几步的功夫竟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憋得两眼冒着星星叫她分不清天地来。洛茵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实在太过松懈。也许等此事尘埃落定,她需要回一趟东荒的营地去好好练上几年。
再怎么说,她也是东荒的主将,怎能让人看了笑话去!
缩在角落歇了好一会儿,洛茵才缓过气来。此时已过黎明将至的光景,她解下了斗篷收入墟鼎。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灰尘,理了理仪容,复又再一次确保自己眉心用胭脂与煤灰点的那颗朱砂还在后,她决定先去吃顿丰盛的早饭再回去睡个大觉。明儿晚上她预备去东城探一探那穆公子的府邸,得存些体力才是。
吃了碗馄饨,又买了块糕,洛茵无暇闲逛,直接回了客栈歇息。她给自己打了盆洗澡水,舒舒服服地泡了小半刻钟,边泡还边回忆着昨晚去过的那个筱王府。洛茵觉得那地方有猫腻,即便没有藏着苍暮,大约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兴许还是个与他们神族不对付的秘密,须得想个法子再去探一探才是!
往脸上泼了一捧水,洛茵把后脑勺靠在木桶边,望着房梁叹出了一口长气。昨夜里闹出的这一番动静不小,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耽误了后头几日的行动。想到这处,洛茵不禁有些忐忑。奈何做这等偷偷摸摸的事情委实既劳神又伤力,没过多久她便直接在木桶里睡死了过去。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梦,她梦见了苍暮。
缥缈仙雾中,银袍神君站在云头上,周身拢在万丈霞光之中,亦幻亦实。他在说着什么,洛茵听不清。于是她提着裙摆便朝他的方向狂奔。她跑得很快很急,累得似要断了气,却依旧半步都靠近不得。
他究竟在说什么?
“苍暮!”
梦中呓语转为了惊声大叫,她猛然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地望着四周。霉迹斑驳的墙壁,连空气中都渗着难以忽略的霉味。洛茵直起了身子,汗水顺着脸颊滚落。她呆愣了片刻后,将自己再次没入早已凉透了的洗澡水中。
在最后时刻,她读懂了他的口型。他说的是,
“走罢,洛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