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令昊说了些什么,洛茵都记不太得了。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全身都在抖。抬起冰冷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及之处,已是一片水泽。
“来吧,本君吃些亏!”
令昊大方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可以靠上来。洛茵看着他,又是哭又是笑,最后她摇了摇头,推开殿门便往外跑。
“小小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洛茵像一阵风似的从府邸唯一的家仆籽陌身边擦过,直奔马厩。
籽陌端着茶水,一脸的茫然望向令昊,“神君,我家主子这是怎么了?”
“莫问!也莫跟他人说我来过这里。”
说罢,令昊便朝后门走去。半道上,他不出意料地拦下了骑在影疾背上的洛茵。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又焦急难耐的模样,白袍神君深深叹了口气。
“就猜到你会这样!”他牵住了缰绳,“我且问你,你这是准备奔着哪里去?”
“南荒!”洛茵回答得斩钉截铁。
很好,头脑还算清楚!令昊的心暂且放下了一半。
“好人做到底,再赠你一条信儿。我是在魔都城内见到他的,虽只是个身影一闪而过,但我也能确认个七八分。”
她闻言当即一愣,“苍暮在魔都城里做什么?”
令昊左右望了望,在确认四周无人后方才继续道:“洛茵,你得做好思想准备。我见他穿的衣裳不一般,是魔族特产的上好料子。怕是……”
洛茵仙君扬鞭甩开了他的牵制,厉声呵斥道:“休要胡言乱语!这等鬼话你若再多说一句,你我八百年的兄弟情份便就此作罢!”
她撂下一句狠话便扬长而去。
影疾在风中狂奔,而令昊的话却一直在她的心中盘旋,挥之不去,叫她心烦意乱。
令昊口中的那个人,是曾经统领八荒的统帅苍暮神君。光他的名号便足以叫敌人吓去了三分胆,剩下的七分也会利落地毙于他的翰阳剑下。苍暮是不会忘记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他与魔族向来不共戴天!
可若不是叛营,苍暮为何会在魔都城?他既然活着,又为何不回来?为何要让她心如死灰地过了五百多年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洛茵愤愤地咬着牙,视线却不受控地越来越模糊。
在本该大喜的日子,她穿着火红的嫁衣等了苍暮一整日。从黎明等到了深夜。可他就像是从天地间消失了一般,匿了踪迹。后来,天帝老头儿下了通天诏书,说苍暮战死南荒。可她不信!他们为他立了衣冠冢,她一次都没去祭拜过。洛茵曾经坚信终会有那么一天,苍暮会突然出现在眼前,用他那双如东海般深邃的眼睛望着她。他那炽热的带着淡淡清甜的呼吸会萦绕在耳畔,再次温柔地对她轻语,“丫头,我回来了,有没有想我?”
泪水夺眶而出,彻底模糊了视线。
他们常年分战八荒,每每久别重逢时,便总会伴着这样一句亲密低沉的耳语。这是苍暮对她说得最多的情话,后来却变成了一把冰锥,一下又一下地深深往她心口上扎窟窿,黏着皮肉再被撕扯得血肉模糊。在这过去的漫长的五百多年里,痛苦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刨子,一点点将她的希望剐去。
“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混蛋!”洛茵在马背上失声痛哭,“混账东西!王八蛋!”
影疾抖了抖耳朵,遂放慢了脚步,最终寻了个没人的地方停了下来。
洛茵索性趴在了马背上,放肆地让自己哭了一场,一直哭到了再也没有力气抬起身子。即便是在他们说苍暮死了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狠狠地哭过。她还记得自己曾经问过苍暮,问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
那时他答:“一般的姑娘有事没事就爱哭哭啼啼,你倒是个奇葩!”
可他错了。她不哭,只不过是因为还未碰上值得她哭上一哭的事情。
“王八蛋,我都哭成这样了,你也不回来!是因为我哭了,所以你才不想看到我吗?”
洛茵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思念苍暮,这五百多年深刻入骨的思念已是快要将她逼疯。
傍晚时分,影疾将她驮至一处山洞。洛茵下了马,遂感觉一脚踩在了云头上,待到回神才发现自己已是瘫坐在了地上。影疾在她身边矮下了身子,用脑袋拱了拱她的胳膊。洛茵拍了拍它圆鼓鼓的马肚子,撑着它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她蹒跚着往洞里去,每一步都沉重艰难。山洞浅浅,也仅够栖身。化出仙障将毒虫隔绝在外,她疲惫地蜷缩在地上,合拢了双眼。令昊的话再度跃入脑海,吵得她脑仁嗡嗡直响。若苍暮当真叛去了敌营,她当如何面对他?在混乱的思绪折磨中,洛茵坠入了漆黑无边的梦境。
第二日天明,噩梦催她起了个大早。正如昨夜她对影疾说得那样,一觉过后,她感觉好多了,遂又有精神来折腾她这匹养尊处优的好马!
耽搁了一整夜后,洛茵快马加鞭。影疾跑得两只鼻孔白烟横飞,好似一朝回到了战乱的年代。它很是哀怨,但一想到那条老是往自己屁股上抽的鞭子,它也就没了脾气。
在入魔都城前,洛茵先去了趟南荒令昊驻扎的南翼军营地。南翼军副将居涞仙君隔了大老远便来迎她。
“哟,这不是洛茵嘛,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东风!”洛茵不见外道,“我有些事要办,不留了,且替我寻件夜行衣来!”
“你不去见一见令昊?”
她闻言一愣,“令昊已经回来了?”
居涞嗯了一声,“也是刚回来的,牵着马去马厩了。”
洛茵思忖了片刻,觉得自己现在去马厩可能还有机会见一见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天祁君。她复又看了一眼身旁垂着头连气都还没喘匀的影疾,决定去会一会那小子,顺便让影疾蹭几口草、歇息歇息。
南翼军驻扎在南荒地界处的一片平原上,草原丰沃,林木却稀松,往往要走一阵才能瞧见一棵树。营中绿植也是稀缺,万万年下来,草场早已是被战马啃秃了,仅剩黄土遍地,也就马厩附近得了几棵参差不齐的老槐树。
还未行至马厩,里头便传来了理直气壮的差遣声。洛茵饶有兴致地朝里探了头,便见令昊正在支使那位出息的天祁君给马槽加干草料。
洛茵顺便瞧了瞧这位在四海八荒被传得与当年的苍暮不相上下的旷世奇才公孙念,觉得这人好似个死了媳妇的哑巴一样,为人寡淡得离奇。虽然那一张脸长得是相当不错,但光这不讨喜的性子便没法与苍暮比!
令昊见了她招呼道:“来了?怎么这么慢!”
她牵着影疾走了过去,下巴朝公孙念一指,“那个……小孩,这处没你什么事了。”
令昊此时手里正抓着一把草,闻言一惊,差点把草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待到公孙念面无表情地拐出了马厩,他赶紧凑了上去。
“我说,他的阶品可是跟你一样的,你倒还真敢叫!”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天底下还没他这么个人呢!叫他一声小孩怎么了?他可不就是个小孩嘛,还不让人叫了!”洛茵睨了他一眼,“就知道说我,你怎么不说你自己还支使堂堂仙君给你喂马?”
令昊闻言便把腰杆一挺,“我可是神君,阶品比他高!”
洛茵好心劝她,“我看那小孩阴阳怪气的,指不定心里藏着什么坏水。你小心他哪天回去找天帝告你玉状!”
他不以为然道:“天帝顶多让衡曜撤了我的职,还能拿我怎样?我早就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了!赶紧收了我的主将印,我好回一十六重天吃香的喝辣的去!”
“你也就一张嘴硬!”
令昊遂低头看了看两匹脑袋都快埋进马槽里正在狼吞虎咽的饿死鬼,啧啧调侃道:“洛茵啊,你这马还真是马如其名,有隐疾,跑也跑不快!”
洛茵懒得搭理他。
影疾在和同类抢草吃,也懒得理他。
“我走得急,忘记带夜行衣了,来找你借一件。”
“不吃个饭、歇一晚再走?”
洛茵赏了他一个白眼,表示自己没兴趣。
令昊摆了摆手,自己给自己搭了个台阶下,“罢了!罢了!想来你也没这个心情!”
南翼军主将令昊神君常年驻守南荒,经常夜巡魔族地界甚至深入魔都城,是以墟鼎里便放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他直接取出来扔了过去,遂还叮嘱了一句。
“隐一隐你身上的仙泽,最好把仙法也封了,别让人瞧出来你的身份!”
“你以为我傻?”
洛茵言罢,揪住影疾的大耳朵便把那贪吃的货从马槽里揪了出来,随后一骑绝尘。
令昊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啧啧叹息,出了马厩便就一个转身调转了方向。几步过后,他对着角落里的一颗歪脖子树道:“我以为你会躲在门后偷听墙角。”
树上飘下了个慵懒无比的声音,“没兴趣。”
令昊神君闻言也是奇了,“你带着天帝的谕旨,来了我这处又一副万事与己无关的样子混了这么多年,那你来南荒究竟是干嘛的?”
那个声音虽是从头顶飘下来的,隔了层层枝叶后倒仿似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般。他说:“谕旨上都写了。”
令昊唔了一声,“天帝说让你来历练。”他遂陡然降低了声音,语气中透着隐隐的威胁之意,“这些年来,倒也未见你像其他几位一样上心啊!”
“即便是凡夫俗子,也知道何为天高皇帝远。既然我无意过问军中之事,神君又何必庸人自扰呢!”
额角青筋跳了好几跳,令昊着实被他那傲慢的态度惹得有点手痒。手指在腰间的剑鞘上来回摩挲,他面色阴沉道:“天祁君既然无意于军务,便可自行离开,反正天高皇帝远,不必在我这军营里蹉跎了大好光阴。”
树上的白衣仙君沉声一叹,“令昊神君掌着南荒数百年,不会不知道这处有几个是像我一样来‘历练’的吧!”
“所以,你就不怕他们哪天回去在天帝跟前说你游手好闲?”
“游手好闲?”公孙念不悦道,“我明明有很认真地帮神君喂马。”
令昊:“……”
还真是个不思进取的小混蛋!
令昊神君是在前任八荒统帅苍暮神君手底下成长起来的悍将,可以算是洛茵仙君的同辈人。天帝安插了多少人在他的南翼军里,他一清二楚,也打从心底里反感那老头儿把手伸得过长。这些年,令昊对付那些天帝的眼线也有了自己的一套法子。能劝的就劝走,劝不走的就吓走,劝不走也吓不走的,就留着给安排些无关紧要的后勤差事。左右他们也接触不到军务,他便没当回事,全当是替天帝养着一群癞皮狗。可令昊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碰上这么一条说话直白的癞皮狗,且这软硬都不吃的癞皮狗好像还挺不情愿干这暗桩的差事。于是,他便对这个神仙起了些好奇。
“传闻天祁君文武双全,既已成年及冠,为何还没历那星罗天观的劫难,反倒是跑来我这南翼军混日子?”
树上一瞬默了。
令昊继续拿话激他,“莫不是这传闻传着传着就传得走样了?战场可不比你平时小打小闹。”他拿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剑鞘,合着沉闷的“铛铛”声又道,“听闻天帝很是器重你,怎么舍得把你派来南荒这种危险的地方?还是说他器重你器重到可以让你代替太子殿下来盯着我这支南翼军?”
又沉默了好一阵,树上才传来了天祁君一贯冷清的声音,话语间并未带着过多的情绪。
“这就是亲生和寄养的区别。”
令昊唔了一声,“死了也就死了,不心疼,是吧?”
“令昊神君若是想寻我打上一场探探底,大可直说,不必拐弯抹角。”公孙念索性点破他的意图,随后继续枕着胳膊好整以暇,“我这个人最烦别人话多。”
还真是一点都不同他这个神君客气!
令昊心中的火苗烧得旺盛,他祭出了自己的佩剑拿在手里掂了掂,轻蔑道:“敢不敢?”
树上一声轻哼随着白色衣摆飘荡下来。令昊还以为那小子到底年轻,血气方刚经不起激,这是下来准备应架了。谁知公孙念落地后竟连半步的停留都没有,当着南翼军主将的面仙气飘飘地径直往马厩的方向去了。
作为南翼军的头儿,令昊神君被他这一举动彻底惹怒了。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骄矜自傲不知天高地厚还没大没小的新兵!
一道剑气卷起脚下漠漠黄土当空劈了过去,令昊决定给他点教训,好让他摆正自己的位置。他连训词都想好了,就准备等那小子趴在地上时居高临下地往他脸上甩。
气浪震得脚下大地都颤了颤,狂风不知何起,摧枯拉朽般地肆虐开来。周遭事物在经历了一阵猛烈摧残后,顷刻便换上了一副颓废的模样。歪脖子树变成了断头树,马棚秃了头顶心。杂七杂八中,露出了数对迷茫的马眼。
利索的入鞘声将令昊神君从震惊亦或是呆滞中拉了回来,他怔怔望着眼前的狼藉,一时难以接受。
方才那一招,他没有留情面,因他看不惯那趾高气扬的小子很久了。公孙念是天帝派来的眼线,是与自己、与南翼军乃至与衡曜不对付的人,留着便是个祸害,不打服气了,以后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可眼下,令昊却颓然发现自己反倒成了那个被打服气了的人。
虽只有区区的一招,可剑气中却明明白白透着与那小子年龄不符的高深修为。两股剑气相撞,能产生如此大气浪,便说明对手的修为不相上下,甚至更高一筹。
令昊神君百思不得其解,他着实想不通区区一个刚满一千岁的年轻神仙,是怎么能有如此高深的修为的!这哪里是什么天纵奇才,简直是个变态的妖孽!
不远处,白衣仙君负手而立,一派不染尘埃的仙风道骨,只脸上没有一丝的暖意,透着锋利的冷峻,叫人不敢靠近。
令昊咽了口口水,意识到自己可能遇上了个大麻烦!他遂还有点儿脓包地想把衡曜喊回来给自己撑腰。
当夜,黑黢黢的影疾独自跑了回来,还没进马厩就与里头的数匹同类一样呆滞了。
好嘛,这下连个混草吃的茅草棚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