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立春,一觉睡到自然醒。慵躺许久,今早吃点啥,中午吃点啥,过年买点什么年货,都没酝酿出个名堂来。难怪元代武汉臣说,早晨起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更有那江南才子唐伯虎,人家过年,他却躲到寺院中去欣赏梅花。“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皆在别人家。岁幕清闲无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想象那风流才子个中滋味,令人心酸。
看来,自古以来,家中之事,柴为主。无柴无火,无火无炊,断炊就惨了。儿时,家中也是缺柴的。一年四季,主要柴源靠的是稻谷草,玉米杆,麦子梗。秋冬时节,树枯叶落,各家各户的山林里堆满落叶,人们都要忙着收集柴草。母亲,要开始忙活了,因为怕有不自觉的人“偷”了。她背上背兜、竹刮耙,我们家几姐妹也背个小背兜,跟着去挠柴。
记忆最深的,要数秋收后割稻田里的谷桩子。傍晚收工后,母亲要把鸡鸭鹅逐个清点收舍,宰两背猪草,再做全家人的晚餐,诸事完毕,月亮已爬上了树梢。这时,母亲安顿好我和妹妹睡觉了,才带着姐姐去稻田里割谷桩子。我和妹妹能睡着吗?她们前脚走,我们家后面跟着去。母亲割谷桩子是极麻利的,手起镰落,一会儿功夫,身后就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似的谷桩堆。忙活到月至头顶,那满田的谷桩晒干后,一家人半个月的柴火就有了。有时,大姐被不认人的镰刀割破了手指,母亲便将姐姐的手指含在嘴里,一个劲地吮吐,再吮吐,算是土法消毒吧,但母亲嘴里却留下了血迹与沙泥。然后,母亲随手撕点身上的衣布,便可利索地包扎好姐姐手上的伤口。姐姐的伤,便换来了停镰休整。我们姐妹仨又在田里唱开了,笑开了。唱累了,跳累了,又坐在谷桩堆上,听母亲讲那熊阿婆和张叫花婆的故事。偶尔,窜出一只老鼠呀,蟾蜍呀,田里又是一阵惊呼。月亮偏西,露水生起,凉风席席,母亲便领着我们回家。为了让我们三姐妹少沾露水,母亲总是走在前头,走一路用脚打一路的路边的杂草,让那一路的露水只打湿自己的两个裤腿。
冬天,也是家中备柴的好时节。母亲是个全把式,竹林中砍回竹来,三下五除二剔除竹枝竹叶。再用两根木片,中点交叉成十字架,竹的截面横竖两刀,将十字架嵌入截面中,用篾刀刀背用力敲打十字架,仿佛神力相助,几下功夫,势如破竹,一竹成四片了。再用篾刀一分二,成八片篾条;再分,八片变成了十六片。剔去竹条内壁黄篾,保留适当厚度的竹青面,就成了一丝丝韧劲十足的篾片。我们家是没有人会爬树,母亲只能自制剔柴工具。用一根长竹竿,竹梢绑上镰刀,直抵树梢,要取哪一根枝丫,就割哪一根枝丫。我们看着起劲,有时也跃跃欲试。但那枝丫就是不听话,树子摇得凶,枝丫弯得低,就是不断裂。有时,三姐妹齐上阵,吊在竹竿上,也只是打了个秋千而已,枝丫仍挂在树上嘲笑我们。母亲也说,姑娘家家,别干这活。我们都很崇拜母亲。只见她夺过竹竿,用镰刀在离树子主干较近的枝丫处割几下,然后又将镰刀移到枝丫上离树子主干远的地方,猛一用力,那枝丫便“咔”的一声,坠落在地上。我们曾偷偷模仿过,对于小枝丫,还是有不少成功案例。对于大枝丫,我们人小力微,是割不动,拉不断的。现在想来,母亲竟然还懂点力学。面对满林的断枝,母亲在地上铺上几根篾条,枝丫大小均搭堆成堆,堆到一定时候,扯住篾条两端用力往中间一收,再压再收,又收又压,几绞几绕,几绕几绞,枝丫成捆,动弹不得,乖乖地躺在地上。几天功夫,院坝里堆积了一院的树枝,这就是全家全年最好的柴火了,是要等到过年过节和来客办事才用的。一院的柴火,也是邻人羡慕的对象,也是我们躲猫猫、开火车的好场地。冬春暖阳农闲天,母亲又搬出她那百宝箱,背靠柴堆,纳鞋做衣,绣花搓线,为我们姐妹准备来年的冬装了。我们曾劝母亲进屋躲风,但母亲仿佛舍不得离开那堆柴火宝贝似的,说院坝光线好。
最不愿提及的是94年抢收玉米杆的事。眼看天公不作美,父亲又不在家,母亲准备独自抢在暴风雨来之前把几十捆晒干的玉米杆背回家。还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也是乒乓哥第一次去我家。我们放学后,结伴步行回家己是下午三点过。乌云密布,天阴沉沉的,大地没有一点生气。只有远山那边偶尔一个闪电,亮瞎了你的眼,仿佛才能证明天还在。近旁偶尔一阵狂风,摇曳树枝“吱吱”作响,卷起地上团团黄沙裹掖着片片落叶在空中狂魔乱舞。暴雨快来了,我和乒乓哥在门前煎熬地苦等。又一阵狂风“嗖”地从房顶吹过,瓦片沙沙作响。一双瘦脚,在大捆玉米杆的压榨下,像两根竹棍东倒西歪,颤颤巍巍地向家里窜来。无论怎么劝说,母亲仍坚持在暴雨前把玉米杆背完才肯收工。好在乒乓哥毫不避生,背上背兜就跟着母亲去了。只有看见他俩背柴回家的身影,我这个帮不上忙的人才稍稍宽心。一次两次三次……,玉米杆已堆满了屋檐。眼看暴雨已越过了凉山墩,不一会就要到了,可仍不见他俩的身影。我急忙带上雨具,冲向腊子沟玉米地。半路上,乒乓哥正在帮母亲重新在背兜上捆绑玉米杆,原来风力过大,刚才母亲连兜带柴摔倒在了土坎下。我望见母亲凌乱的头发上粘连着无数的玉米叶,汗水湿透的衣裤上满是黄土,黄土上印痕着红苕藤叶的绿汁,我知道母亲不卖命的挣扎是无法从地上将沉重的玉米杆背上身的。眼泪终究没包住。母亲却笑笑地说,你个傻丫头,一大背兜玉米杆还遮不住雨。母亲劝我快走,但我就是挪不开步,紧跟在母亲背后,轻轻地扶着玉米杆,生怕狂风吹倒了母亲这座山。刚回家,说时迟,那时快,暴风雨就跟脚似的到了。母亲终于赶在暴风雨前,完成了她抢收玉米杆的庄严使命。
那季忙完后,母亲突然身体乏力,胸闷气短,卧床不起,坚强不屈的母亲病了,隐忍奋争的母亲倒了,吃苦耐劳的母亲终于累趴了。
母亲身体每况愈下,吃不下饭,枕头掂得老高,也喘不过气来,住院治疗效果也不好。母亲再也没有精神剔树丫了,再也没有力气下地割谷桩子了,再也背不动玉米杆了。后来条件稍好些,家里也添置了电饭煲,电炒锅,柴火不愁了,但母亲也许习惯了烧柴做饭吧,总说柴火饭更香。
上次回老家,看到家家都安了天然气,可惜母亲看不见。经过自家的那片山林,树林葱郁,地上落叶厚厚,已没有人砍柴挠柴了。四处灌木丛生,挤匝密匝,早已淹没了砍柴的小路。山林对面,山丘上一堆孤土,母亲住在了另一个世界已经24年了。
缩回被窝,我又想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