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圣诞节。
高中母校旁有一段路轨,如今早就没有火车在走了,却也还是长得看不见尽头。
每一年圣诞节前,我都会带著礼物和蛋糕来到这里,在废弃的车轨旁坐上一整天。
等那一列我希望它未曾来过,又再也不会经过的火车。
和那个或许不再回来的人。
(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期待圣诞节的呢?我的家庭从不和睦,记忆之中,父母的争吵在沸腾的汤煲之中从未停歇,总把柴米油盐吵得翻天。在生命的无能为力中,他们用仅剩的余力把这种痛苦宣泄在年幼的我身上。
六岁之前,我在记忆中挣扎过一段漫长的日子。直到那年的圣诞节。妹妹出生了;医生说她不大聪明,我不以为然。多人间的病房并不宁静,甚至有点喧闹;但她清澈的眸色映照四周的洁白时,我在家庭的挣扎中烦扰的内心,竟有一种久违的安宁。
记得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父母依然在吵架,不久却动起手来了,给窗外拍打的风雨还要骇人。我抱着怀中的妹妹,竟然没有过往的战栗。她瞪大眼睛,我垂下双眸;那仅仅是一个四目相对的瞬间,却让我第一次感受到骨肉相连的慰藉,同根而生的温情。我学着校牧的模样祈祷;感谢上主在圣诞节,赐予前半生最珍贵的救赎。
妹妹渐渐长大,而我与父母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妹妹大概真的不太聪明。她有自己的小世界,对周遭的事情甚少作出反应。快到上学的年龄了,她还学不会说话。妹妹上了一个普通的学校,虽然她和别的同学不太一样,但父母也不指望她能学会什么。
学校圣诞节派对那天,母亲收到了来自老师的电话,大抵是说她如何不合群,难以相处,被人孤立之类的。妹妹在一旁听着,她看似还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我从她略微泛红的眼眶中隐晦得知,或许她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在意。我也不得不接受我视若珍宝的妹妹会永远不被外人理解--只有我们能走进对方的世界。
我拿出准备了好许久的礼物,如当年母亲把她抱到我面前一般,轻轻放在他面前,珍而重之。
「圣诞节快乐。」
「以后每一年的圣诞节,哥哥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三)
高三那年的圣诞节,大雪纷飞。
那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圣诞节。如果我考到南方的大学,大概就有几年不能陪着妹妹过圣诞节了。我为那次圣诞节准备了许久,那似乎也是十几年来我们兄妹共同的期待。早在一个月前,我就把亲手设计的蛋糕图样交到了烘焙店师傅的手中,委托他要做出我心中的完美的蛋糕。悉心准备的礼物,也放在那些堆积起的杂乱课业中,最整齐的角落。
下课后同学们大多都睡着了。从教室里内往外看去,只一片朦胧的白。那道说不上新的路轨,也看不真切了。锈迹斑斑的铁轨划分着一道清晰的沟壑;一旁是平静又偶尔喧嚣的校园,另一侧是似乎一直喧嚣,又偶尔归于宁静的集市。
「哥哥明天还要考试,今年不能回来陪你过圣诞节了,对不起。」我给妹妹发了一条信息,心中暗笑;妹妹生气时突然看见我拿着蛋糕和礼物出现在他面前,那表情想必无比可爱。
早前就和老师申请过了;我在校服外套外又套上一层大衣,一头扎进了漫天飞雪中。我到学校旁的蛋糕店取了蛋糕,往集市的方向走去。
集市的灯火在傍晚的天里明亮起来了,在雪白里零落着星星之火。
遥遥就看见一抹白裙;是妹妹。
雪下得那样的大,她怎跑到这儿来了?
「圣诞节快乐!」我朝她哭。
她还在四处张望,翘首以盼;她还没有找到我。
列车缓缓驶过,我看不见妹妹了,相见的期待,被那道挚爱也无法弥补的天裂撕开,也在雪中没有留下痕迹。
那几年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频发,大多在人多眼杂的闹市中发生。
妹妹自此消失在了那片雪白之中,成为我此后岁岁每年的等待,和无数次落空的期待。
我手中的蛋糕掉落在铁轨上,被奔驰而过的列车无情碾过,被漫天大雪把一切的始末掩埋,在此后经年中生锈。
(四)
后来,我还是去了南方上学。
南方四季如春,确实不错。
南方很好,可惜故土难离,我时常怀念家乡的雪,即使等我回家的人许久不回来了。
妹妹失踪的第十年,我回到了故乡。
集市散了。妹妹走失的地方建了新的公安局,商贩也搬到了商铺里。大概不会再有人经历如我一般无力的遗憾。
我在结业的蛋糕店前停下了步伐。记得当年,妹妹也曾蛋糕店前的橱窗驻足良久,我只看见她满眼的期待。
可惜她没有尝到那个蛋糕。
再提起圣诞节,我不爱说妹妹的生日,只说是圣诞节。
我还是不爱收拾,却仍会把礼物,和每年不重样的蛋糕图样一起,放在杂物间唯一纯白的角落。
恰似那几年我心乱如麻的挣扎间,圣诞节的救赎带给过我唯一的温情。
一别经年。或许她还生我的气呢,这么多年了,一次都没有来过我的梦里。
我无数次在圣诞节重游旧地,如她当年一般的期待。
那是独属于我们兄妹之间的期待。
她或许不怨我了,她只是还没找到我。
我还相信她会在某一年回来。或许是在明年春暖花开时;也或许是在又一年,那个大雪纷飞的圣诞夜。
她会再带著我期待的圣诞节礼物,为救赎我而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