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行之
看别人作品的时候,偶尔会被一些文字吓到,甚至会被几个字眼惊住。并非这些字眼多么奇特,相反都常见的很。但它在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或与其他词组巧妙组合,这时所焕发出的文学魅力,非同凡响。
比如海子的诗句:起风了,太阳的音乐,太阳的马。
第一次读到这句诗的时候,几乎是惊到了。风和太阳,这两个诗句中被用烂了的意象,是很难写出新意的。但这样的意象组合,把风写成太阳演奏出的音乐,又拟成太阳乘坐的骏马。一时,太阳的具体化和风的虚体化,完美结合。可算是天才的一笔,一句成诗。
冯唐有这样流传极广的一句:春风十里不如你。
第一次看到不禁一笑。唐时杜牧有“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但是没有“不如你”。这春风十里脱意于唐诗,但碰撞现代语感的“不如你”。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但要同时精通唐诗和现代诗的特性,才能无缝对接。如非高手,还真玩不出这么一手。冯唐的才气,可见一斑。
方文山在《烟花易冷》的歌词中写: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方文山是素颜韵脚诗的发起人。所以他当然是最擅长用韵的。他的选韵每次都很考究,写极度伤情的句子,会用长韵脚。譬如ang、ing、eng。使得读起来相对语感绵长,牵拉,具有延伸性。而其中eng韵脚是可以同en混用的,读音比较接近。前者有尾音,后者相对短促,搭配使用,不仅炼词的选取性更广,还容易形成韵的节奏。
《烟花易冷》选的就是押en和eng的韵,也使得歌词写伤情而更具有语感,更能带动听者的情绪。其中的“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很显然是化用了两首唐诗。“雨纷纷”来自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而“草木深”则来自杜甫的“城春草木深”。将唐诗的字眼,意境提出,再次炼造成句,这是方文山的好戏。还真不是随便谁都唱的来。
同样是歌词,李元胜写的《我想和你虚度时光》,这样写: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当时是被“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给惊到了。这是个极平常,但极难提炼的细节。一个茶杯,被照出阴影,太平常不过。但赋予主观色彩以后,就成了浪费这好看的阴影。一种恬适,悠然,慢节奏的生活态度,由点带面,颇具诗意。这个细节的雕琢,不可谓不出人意表。
还有吴忠全的短篇小说《寒冬时候回忆你温柔》,有这样一句话:我在喝多的夜里和孤寂的长夜就住在她那,醒来的清晨床边会放着一杯水和日光。
我之所以喜欢吴忠全,是觉得他的文字有不俗的细节把控能力。他的短篇一贯靠细节推动,常有写得深刻而敏锐的妙笔。“清晨床边放着一杯水和日光”,光是这一句,可见天赋。放一杯水是可以人为的,并不出奇,但一束日光,隐藏的信息量就不简单了。可以想象有人比主人公更早起来,拉开窗帘,等着他苏醒。阳光从窗外洒落,照到床头。这其中的温情,一杯水和日光并提,把极生活化的细节,举手就渲染成了一种淡淡的温存。很少有青年作家,有这样敏锐的笔触,去捕捉日常的微妙情愫。
我相信优秀文字,从来不是靠碰运气的。一个作家写出的妙笔,或依赖于灵感,但更多的,还是取决于本身的水准。李白举手写的小诗,后人穷尽一生,也追赶不及。这其中的功夫,看似在几个字之间,实际隔着几万光年。
水准是创作者的命脉。看自己的作品,和那些真正的大师比,真的是小儿科。但我喜欢罗永浩说的,一个人但凡想在一个行业有点出息,起码要将其前三名当成假想敌。我赞成他的话,只有跟强者比,才会靠近强者。所以我觉得写诗要跟唐诗比,写小说,要跟吴承恩和蒲松龄比。
干不过他们是一定的。每当自己沾沾自喜,得意忘形的时候,想想这些真正的大师,再看自己,羞愧不已。实在没什么好嘚瑟的。每次被一些人的文字惊到,会想,为什么我写不出来。从而促使自己更加完善自己的水准。
我记得余华曾说,当时写《活着》的时候,卡在一个细节,卡了将近两个月。就是不知道怎么描述一条主人公从亲人墓碑走向回家的路,表达人物内心的悲痛。后来有一天他终于灵感突降,他写的是,从那坟墓往回走,主人公看着月光洒在那条弯弯曲曲的路上,感觉就像是盐一路洒在伤口上。把月光比作盐,路比作伤口。悲痛的主人公踏着这条路,慢慢回家。写到了这里,他抱头痛哭。
光这个细节,我也差点抱头痛哭。
一个极赋水准的作家还会为一个细节卡壳两个月。更何况我们呢。人们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文字的创作,何尝不是如此呢。
2016.1.10 闲时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