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大地旅行,无论到什么地方,有一类景点总是避不了的,那就是寺庙。譬如说,如果想要尽情感受现代繁华日新月异,到上海是最合适不过了,但老城区转来转去,有两个地方总无法绕开,那就是静安寺和城隍庙。或者想远离尘嚣亲近自然去爬一座不知名的荒山,一路蓝天绿树白石黑土爬到山顶一看,又是一座破庙。热闹都市也好,蛮荒原野也罢,不管走到何处,总有如来啊观音啊金刚啊在那里或者慈眉善目或者横眉怒目地等着你,就像是《鹿鼎记》里的阿珂遇上了死缠烂打阴魂不散的韦小宝,非要你以身相许才肯善罢甘休。传教者的执着当令世人汗颜,却又叫人疑惑——这与佛教徒无欲无求的修身之道岂非相悖?当然若非如此,大乘佛法普度众生的宏愿又如何实现?
时隔半年,华山上那些不知是佛堂还是道观的参差不齐的屋舍早已化作登山者脑后的依稀背景,西安的大慈恩寺也仿佛只是形制威武门禁森严的皇家建筑印象,唯一记忆清晰的就是靠佛祖舍利吸引万千朝拜的法门寺了。
修缮保护得再好,期待中的法门寺本应是古朴凝重的形貌,青灰暗哑的色调,毕竟千年沉淀的佛教建筑文化摆在那里,不会像灵山大佛那般雕金镂银富丽堂皇。不料从售票处一看,风格现代色彩鲜艳功能齐全,直叫人怀疑错入了奥运会场馆。进去以后才发现,老的法门寺其实还那样不合时宜地躺在那边,只是用外部的大片土地规划了大型广场、商业街市,摆放了许多现代工业雕塑产品,使得整个所谓的“法门寺”景点规模大了许多。仅一条通往古寺的佛光大道居然就占地十四万平米,而古寺本身占地才三万平米,直让人想起层层豪华包裹的中秋月饼礼盒。
许多人辗转千里而来,为的便是那世间唯一的佛指舍利,当被告知当日不开放参观时,未免会大失所望。如我这般本来就兴致不高的游客而言,倒也并不会影响游览的心情。其实寺中到处是佛指舍利的图片,亲眼得见也不过是满足一下窥视的欲望而已。寺中真正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对这种拜物文化的展示,从武则天迎佛骨的壁画,到为配合舍利而制造的各色精美法器和种种神秘传说,无不在人们心目中建立起舍利的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尤其是郑重包装的八重宝函和混淆视听的三枚影骨,应是现代法门寺形式大于内容的规划理念的古老浓缩版本。
舍利到底是什么?结石说也好,素食说也好,能量说也好,焚烧不充分说也好,用科学来解释宗教,本身就是鸡同鸭讲,就如同跟耶稣去讨论人是不是猴子变化而来。世界三大宗教流传千年早已根深蒂固,若有科学家要将舍利拿进实验室分析化学成分,想来全世界的佛教徒也不会再慈悲为怀,会将此人一棍打翻一脚踩死再一把火烧成灰,以证明俗人火化是不会有舍利出现的。韩愈写了篇《谏迎佛骨表》仅被罢了官,那恐怕已是十分幸运。舍利代表的是宗教中的偶像崇拜,虽然已远离佛法本意,但未尝不是在苦海中挣扎的一部分世人的心灵寄托,心怀一种荒诞无稽的信仰也要比虚无缥缈的理性幸福许多。
出门回望,法门寺依然宝物琳琅、香火鼎盛,若非如此,这小小寺庙也不会有佛法远播的声名,只不过,我总觉得这又不该是清静无为之地所应有的景象。传教所应有的狂热与修行所应有的寂寞这般格格不入,真不知僧侣们如何将如此矛盾的处世哲学应用自身。再完美的理论,一经世俗的应用就沦落为空谈;再虔诚的信仰,一经逻辑的剖析就破碎为泡影。或许这正是一切哲学家的痛苦所在。当然,佛法精深博大,高僧们自有圆融贯通之道,又岂是我等不得其法门而入的俗子所能妄加揣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