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掩弥,骤雨沥沥。
狐晏透过竹篓的缝隙,远远瞧见前面一株桑树下,站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头上戴着个斗笠,手里尚又拿了一个。焦灼惶急,翘首张望。见了袁净初,看她擎着伞,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快步迎了上来,皱了皱眉,斥问道:“这天都黑了,怎么才回来?黄霸岗上时有妖物出没,你不知道么?你若叫妖物捉了去,我才懒得替你收尸!”
狐晏心道:“这小子说话真难听!”
袁净初抿嘴一笑,道:“洛儿长大了,懂得心疼姐姐了,还特意送了斗笠来。”袁达洛口不对心地斥道:“鬼才心疼你!”话毕转了身,走到了桑树旁的小小岔道上。袁净初快步跟了上去,问道:“洛儿,爹……爹回来了没?”袁达洛没好气地道:“怎么?姐姐钱袋里的银子太多了?等着他回来抢?”
袁净初的心口,好似叫什么锐利的东西狠狠戳了一下,她眉目低垂,轻轻叹了口气。袁达洛见姐姐眼圈红了,暗悔将话说重了,软言道:“姐姐,这几日,洛儿又背会了几句诗,我念给你听听!……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袁净初笑颜又绽,道:“那日,我到朱员外家去做花奴,瞧见朱娘子扔一本用旧的《诗经》,就要了来。家道中落前我也念过半年书,念的就是《诗经》。”她眸绽华彩,想起了从前的日子,“这首《采薇》说的是戍边将士的艰辛和思归,我前天才教你,这么快就背熟啦!真不错!再过几年,我们的洛儿就能去考状元郎啦!”她咯咯笑着,眉目弯弯,“做了状元郎,娶个美娇娘,再请一百个仆妇来伺候她。洛儿,你说好不好?”
袁达洛皱眉道:“好个屁!”袁净初继续逗他,反问道:“怎么不好啦?”袁达洛颇不耐烦:“这一百个仆妇都去伺候美娇娘,谁来伺候你!”虽是童言无忌,袁净初听在耳中,却是十分受用。她一面笑一面道:“洛儿,到姐姐伞下来。那斗笠遮不住雨,你半边身子都湿了。”袁达洛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来!”袁净初哭笑不得:“你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是什么意思么?”袁达洛喝斥道:“别啰嗦啦!快走!”
转了两道弯,绕过一个涟漪圈圈的池塘,到了几间小小石屋前,姐弟俩儿开门而入。天色向晚,石屋内昏暗一团。
袁达洛晃亮火折子,点了烛。袁净初随手将竹篓放在了墙角,狐晏偷偷从篓中探出小脑袋,四下打量。但见屋内椽梁老旧,陈设简陋,一件像样的桌椅也没有。正观望,袁达洛已从厨房端了剩饭剩菜出来,一盘青菜和一盘豆腐,摆到桌上道:“这是给你留的饭菜,快吃吧,我回屋了。”
袁净初坐到桌边,柔声道:“洛儿,又秉烛夜读《诗经》去啦?别弄得太晚啦……”她还欲再说,早叫袁达洛打断了,“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奶娃娃,用得着你来嘱咐!”转身回了房。袁净初饭罢,倦意即袭。她在甘婆婆家忙碌了好几个时辰,身子又酸又痛,将将一沾上床,就沉沉入梦。
正屋再无他人,狐晏赶紧从满是鸡屎味儿的竹篓中窜了出来,右爪使劲儿扇了几扇,心道:“这味儿比那几只讨厌的乌鸦精,拉的屎还难闻!”他初次留宿凡人人家,自是兴奋,在石屋窜上窜下。忽而缘壁而上,倒悬于梁;忽而窜入灶膛,裹一身灰。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忽染倦乏,迷糊间,在正屋房梁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屋大门忽开,狐晏听觉敏锐,忽然惊醒。他揉揉惺忪睡眸,见一老者披一身蓑衣,左手打一灯笼,右手提一酒坛,醉步虚浮地进了屋,原来是谢再安回来了。他脱了蓑衣,放了酒坛,嘴中不清不楚地小声嘀咕:“臭丫头……连老子……老子的话都不听……”提着灯笼,蹑手蹑脚地推开女儿的房门,悄声而入。
狐晏弓着腰,轻轻跳下横梁。小步跟至袁净初房门处,探头瞧去。谢再安摸索着女儿搭在床尾的衣衫,掀了一阵子,找到钱袋,倒尽数粒碎银子,揣进怀中,跟着将钱袋放回原处。口中哼了一声,出了屋子,重又掩好房门,醉眼朦胧,志得意满。醺醺然,走向自己的卧房。
狐晏暗替袁净初叫屈,心道:“这老东西真是讨嫌!”狡黠一笑,玩心忽起。他略微抬起右爪,对着谢再安的房门,暗施术法,朝左一挥。那房门应法而动,生生往左移了十来寸。谢再安掀了门帘子,正欲进去。房门忽移,他一头撞在了墙壁上,手中的灯笼滚落于地。他摸起灯笼,踉跄着,朝左走了几步。抬脚将进,狐晏又施术法,向右轻轻一挥,房门又突然朝右移了数寸。谢再安又撞在了墙上,额角登时又红又肿。
谢再安嘟囔骂道:“他奶奶的……老子,老子活了……大半辈子,都是千杯不醉……如今……醉得连……连房门都找不到啦……哈哈……”瘫软在房门前,倚靠于墙,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狐晏跑到谢再安跟前,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心道:“老东西,你不仅醉得找不到房门,还尿了裤子。哈哈……”对着谢再安的衣衫,大尿一通。尿罢,忽见他左脚脚踝闪过一道青光。
狐晏拨开他的裤脚,见他左腿小腿上,隐隐有一片烈火烧伤的疤痕。狐晏心道:“糟糕糟糕!记得阿爹说过,我们狐中王族的尿物十分珍贵,是救治外伤的良药。谢再安的小腿,显然烧得极为严重,经我一尿,竟大好啦!阿爹跟我说起时,我只左顾右盼,全然当作了耳旁风!该死!该死!哎,当真便宜了他。幸而我尚只有七百岁,药力不足,没有完全去除他的烧痕。”
狐晏天性达观,悔恨了一阵子,也就没再想着这事儿了。他一转身,瞥见桌上谢再安带回的那坛酒。心中大喜,跃到桌上,拆了泥封,抱起坛子,咕噜噜喝将起来。从前在蓬芜山,除非逢年过节,阿爹从不许他多饮美酒。这下子好了,开坛畅饮,全无所忌。顷刻间,酒坛已见了底。狐晏脸现红晕,晕晕乎乎地攀上横梁,倒在梁上睡着了。
雨打青瓦,伴他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