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书闭目，心中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静。

脑海里回放着一个又一个的画面，是韩非兰陵厅内的翩然优雅，是嬴政兰池宫下折梅嗅香的英俊脸庞，是李斯丞相府前的狂傲身影，是蒙恬云阳狱中的喟然一叹，是君臣深殿灯旁的彻底畅谈，是父子上蔡郊外的追犬逐兔……

最刻骨铭心的，还是李斯留给历史的最后一声回响：

我多想再和你们回到家乡，牵黄擎苍，捕鸟逐兔……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回顾精彩绝伦的一生，眷念的不是随嬴政鐪战诸侯计定天下的日子，不是在帝国翻云覆雨纵横捭阖的日子，而是在上蔡郡那些平凡甚至平庸的日子。

当刀锋的阴冷侵入肌肤的那一刻，他有没有后悔当初“不做仓鼠”的选择?

李斯从一个小郡县的小粮仓内的小文书，摸爬滚打跌跌撞撞，直至庞大无匹的铁血帝国的男二号，一路上风风雨雨云隐月晴，已是极尽生之绚烂了，这样传奇的人生，不值得回味吗?不值得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骄傲自豪吗？

我们不妨再设想，倘若嬴政没死，或者李斯没有随赵高篡改诏书，又或者赵高谨守承诺没有起杀伐之心，而你，依然作为帝国丞相，安然无恙，然后寿终正寝。在临死时，你想起的是否会变成你的璀璨仕途、你和嬴氏的千秋霸业，还是依旧是上蔡郊外的狡兔走狗、天伦之乐？

突然想起那些可悲却并不可怜的术士。秦王一怒，亡者无数。当他们仰望着漫天土雨的时候，有没有人还会不后悔享受了在皇宫豪门里骗吃骗喝骗帝王的奢华？

功名利禄，坑杀了千古多少人……

庶人汲名取禄，那嬴政，图的又是什么？我忽然理解了他对长生的执着，对神仙的虔诚。成就了旷世伟业，功盖过三皇五帝，你黄帝尚能乘龙而去，朕皇帝岂有生老病死之理？我伟岸的躯体岂可见埋于黄土？我神圣的肉身岂可为蝼蚁而食？此时亿万子民尽望咸阳，匍匐在地；彼时虽乞者亦目空冢丘，践踏在上。试问，高傲如朕，情何以堪？

信仰归于绝望，对功名的守护化成对死亡的恐惧，他疯狂地扩建皇陵，也终究，得偿所愿地入住。

陵墓千里，所居不过三尺；功业千秋，所凝不过一碑。

人之悲哀，莫过于此。

何所为而来？何所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