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56年,乃大清咸丰五年,也是太平天国丙辰六年。这一年9月,太平天国诸王内讧,天京之变来得迅疾。此时曾国藩坐困江西南昌,颇为煎熬。
赵烈文是在1856年12月经周腾虎推荐出入曾国藩幕僚中。那一年,他24岁。赵烈文在入幕当天即参观驻扎在樟树镇的湘军水陆各营,此部为湘军将领周凤山所辖。曾国藩视之为劲旅和屏障。在参观完毕之后,曾国藩询问观者意见。赵烈文的看法是:“樟树营陆军营制甚懈,军气已老,恐不足恃。” 这一番说话让曾国藩不悦,一个未曾领兵交战的读书人只是巡视了一番便如此评论。曾国藩可能会认为这个年轻人只识得纸上谈兵。而赵烈文也一定看出了曾国藩不以为意的态度。碰巧不久,赵烈文的母亲生病,就以母病为由,向曾国藩辞行。曾国藩亦未挽留。
正值赵烈文临去之前,石达开在樟树镇大败湘军周凤山部,占据江西50余州县,围困曾国藩于南昌。曾国藩开始知道这个年轻人眼光独到。
赵烈文再次出入曾国藩的幕僚需要等到大清咸丰十一年。那一年他30岁。在曾国藩的身边围绕着一大批日后影响晚清政治格局的人,赵烈文同时期的幕友分别有陈宝衡、薛福成、程鸿诏、钱应溥、莫祥芝、吴汝纶、倪文蔚、万启琛、刘翰清、黎庶昌、王定安、陈鼐、方宗诚、李榕、屠楷、李瀚章、王延长、李鸿章、方宗诚、方骏谟、容闳、徐寿、李鸿裔、周学濬、张树声、陈士杰、彭玉麟、向师隶、陈兰彬、裕麟、李元度、沈葆桢、丁日昌、何璟。这些人日后都曾是独当一面的人。赵烈文与他们相比多少显得有些籍籍无名。但对于曾国藩来讲,赵烈文是他最看重的才俊之一。这个年轻人在他撰写的《能静居日记》中称曾国藩为“涤师”。曾国藩号涤生。
在曾国藩的宦海生涯中,曾国藩喜欢与下属、幕僚分析时局、谈古论今、臧否人物,而赵烈文就是曾国藩看重的对谈对象之一。大清同治六年这一年,即公元1867年,赵烈文第三次进入曾国藩的幕府。曾国藩与赵烈文几乎无日不长谈,无话不可言。在曾国藩日记中,也几乎每天都记下了“至惠甫处一坐”、“与惠甫久谈”之类文字,有时一天要聚谈数次之多,几乎没有白天黑夜之分。这一年是曾国藩与赵烈文谈论时事最为频繁的一年。在《能静居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曾与赵之间的对谈,常常是由曾国藩打开话头,然后赵烈文再与之对答。有时两个人谈至性情时,赵烈文会簌然泪下,而曾国藩也会“师亦为之闵然”。
他们两人最重要的一次谈话发生在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晚上。即公历1867年7月21日晚。
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忧心忡忡地对赵烈文说:“京中来人云:‘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祼身无袴’。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
赵烈文回答说:“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势必会形成分裂割据的局面)。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指朝廷先垮台),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赵烈文自称)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指各省)无主,人自为政(地方割据),殆不出五十年矣。”
听闻赵烈文此言,曾国藩立刻眉头紧锁,沉思半天才说:“然则当南迁乎?”
赵烈文明确回答说:“恐遂陆沉(指亡国),未必能效晋、宋也。”
曾国藩接着说:“本朝君德正(皇上德行纯正),或不至此。”
显然,曾国藩还不能完全接受赵烈文的看法。
赵烈文则竿头更进一步,立即答道:“君德正矣,而国势之隆,食报(受报答)已不为不厚。国初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
曾国藩没有继续反驳,而是沉默良久之后颇为无奈地说:“吾日夜望死(希望自己快点死掉),忧见宗祏(指朝廷)之陨,君辈得毋以为戏论(开玩笑)。”
赵烈文安慰道:“如师身份,虽善谑,何至以此为戏。然生死命定,不可冀求,乐死之与幸生,相去无几。且师亦当为遗民计,有师一日,民可苟延一日,所关甫大,而忍恝(音同夹)然(无动于衷)乎?”
在这一问一答之间,这一晚,想必这两个人都不会酣然睡去。
在赵烈文的看法中,大清不仅已经“大势”已去,而且“气数”将尽。赵烈文给出了一个具体的时间预计:不出五十年。曾国藩对这一番谈话心里惴惴不安。在之后的七月九日,曾国藩又把赵烈文约到两江总督衙门的后花园里,师徒二人就此问题继续交换看法。赵烈文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曾国藩也同样没有在赵烈文的见解中听到自己预期的内容。赵烈文在七月九日的谈话中表达的态度依然是:大势所趋,非人力可左右。曾国藩的谈话中处处可见心底的凄凉。
我们很难说1867年7月21日这一晚开启的对话对于曾国藩来讲,到底带来了多少触动。但从《能静居日记》中的文字记录显示,曾国藩心事重重。不过,曾国藩很快迎来了位极人臣之巅的荣耀。
同治七年(1868年)七月下旬,在遣散湘军之后,曾国藩被任命为直隶总督。他赴京就任后终于第一次见到慈禧太后、同治皇帝、恭亲王以及文祥、宝鋆等军机大臣,并在数日内连续多次受到皇上和皇太后召见,曾国藩以武英殿大学士的身份班列汉臣之首,与满族大学士倭仁相对为臣。荣耀至极。也正是在跻身京城朝廷权力中心之后,曾国藩领教了彼时朝堂之上的种种人物,赵烈文之前的见解才变得更加直观起来。曾国藩意识到朝廷的颓败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想。
同治八年(1869)五月二十八日,曾国藩对赵烈文说:“两宫(慈禧和慈安太后)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讲不到点子上);皇上冲默(淡泊宁静),亦无从测之(看不出深浅)。……恭邸(恭亲王)极聪明,而晃荡不能立足(地位不稳);文柏川(文祥)正派,而规模狭隘,亦不知求人自辅;宝佩衡(宝鋆)则不满人口(素无威望);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艮峰(倭仁),然才薄识短。余更碌碌,甚可忧耳!”曾国藩的此番臧否人物,直指一个问题:朝廷中无力挽狂澜之人。
曾国藩与赵烈文在1867年7月21日开启的对话,历史用不了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就给予了答复。大清亡于1911年,距离1867年只有44年。在曾国藩与赵烈文的对谈中,从历史学的角度来看,重要的不是曾国藩的态度和看法,而是赵烈文的预见。至于赵烈文何以在当时做出这样的判断,我们也只能在他留下的文字中努力探寻。曾国藩和赵烈文分别于1872年和1893年去世,对他们来说,这或许是一种幸运。
钱穆在《中国的历史精神》有这样说的:“历史便即是人生,历史是我们全部的人生,就是全部人生的经验。历史本身,就是我们人生整个过往的经验。至于这经验,这已往的人生,经我们用文字记载下来……这叫历史材料与历史记载。”(〈中国的历史精神〉)赵烈文在《能静居日记》中记录了自己大部分的人生与经历。现在这部日记业已成为历史材料与历史记载的一部分。历史就是这样发生的,已经成为既定的历史事实。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是这样的结果而不是那样的结果,它一定有其“所以然”的历史原因。在追寻“所以然“的过程中,这部《能静居日记》提供了某些或是部分的解释。
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我又看到《曾国藩宦海密谈录 : 与心腹幕僚赵烈文的九十九次倾心交谈》这样一部书,这本书其实是《能静居日记》的选录翻译本。
九十九次,是一个极具迷惑性的数字。不过,书中的对谈倒是真枪实弹。曾国藩与赵烈文在1867年7月21日那晚的对谈,于历史而言是举足轻重的。就似飓风起于飘萍之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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