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认识一位母亲。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了解她的生活,所有我知道的,只是她的职业。
五年前的秋天,我跟好友阿T在一个临海的小镇上租了一间房子,临街的老式民居,对面是一家外地人开的理发店,旁边是招牌已经掉了漆的台球厅,沿着房子向东骑车十五分钟,就能到达海岸线,那边的海水不像青岛的那般湛蓝,浑浊的水花拍岸又退去,海风湿湿咸咸,灌满了这所空洞的三层小楼,海风掠着房间里温暖的气息而去,在空气中留下海水的腥味。
房东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儿子和女儿均在外地,独自一个人在家里生活,偶尔去镇上走走亲戚。我和阿T将二楼租了下来。家具有些陈旧,但足够应付生活,有时我们会在露台上边吹风边做饭,日子拮据又简单。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一个月后。
十月的早晨,我跟阿T出门买菜,看见房子门前停了一辆卡车,窗户上拉起了褪色的横幅,上书“XX医疗有限公司”,屋里摆着一台保健仪器,仪器前放了一些蓝色的塑料椅子。正当我纳闷间,一个中年女人跟我们迎面打了个招呼。她身形矮小,皮肤有些暗黄,头发也染成黄色。她主动介绍起自己,医疗公司将她派到这个镇子工作,主要向老年人推广保健仪器,推广期间不收钱,可以免费试用。 我跟阿T明白了,这种屡见不鲜的先免费后收钱的把戏,使得我们笃定她是来欺骗镇上老年人的钱财,便决心与她疏远。
从此她每天在一楼工作。我们在二楼,时常会听到她大声解说产品,偶尔伴有老年人试用仪器的声音,出现最频繁的话是“我只是来推广的,真的不要钱”。有时我出门取快递,经过一楼,也会看到她一边教老人使用仪器一边与老人拉家常。到了傍晚,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她顺着楼梯经过二楼,再回到三楼她的房间里休息。
由于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交集,虽然经常打照面,但是仅有的问候也仅止于“吃饭呐?”“嗯,吃点?”“不了”。我们很少关心她的业务,因为经验教育我们言多必失,更多时候是她主动告诉我们:今天业务还可以,卖出去两三台。
我跟阿T已经习惯与她保持距离。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一个月,十一月的一天,老房子由于线路问题导致停电。我们只得到一楼厨房与房东奶奶一起吃饭,恰好她也在。在这个无法回避的场合,我不得不向她点头致意。房东点上蜡烛,端出饭菜,我们四个人就着烛火边吃边聊。也是在那次聊天中,我得知她有一个正在念高中的儿子。闲聊间,我跟阿T聊到“双十一”网购的话题,听到她说“我儿子也会在网上买东西,不过他买不好,给我买的衣服我都不合身,你们能不能帮我在网上买一套衣服。”我跟阿T答应了下来。“他不像你们,你们是大学生吧,你们有出息”,“高中时间过得很快的”,我跟阿T想宽慰她。“等他上了大学就好了”过一会儿她补充到,这句刚说出口的话,被无边的昏暗所吞没。烛光晃着她的脸,我看到她在轻声叹气。
那顿饭之后不久的某个下雨天,她离开了房子和小镇。也许是冬天快到了,老年人不愿出门,也许是她的那套免费使用的方法无法让老人们掏钱。我曾经问过她要去哪里,她没有回到我,只是说公司业务需要,到另一个镇子上推广产品。我和阿T在二楼窗户看着蓝色的卡车后面装着所有的医疗器械和塑料椅子,一张巨大的灰色油纸网住了卡车的后车厢,卡车在大雨里慢吞吞地消失,那个女人不在卡车上。她没有像来时从卡车上跳下来一样再跳上车,是曾在三楼过夜的男人和一辆黑色轿车带她离开。
她走后的一段时间,我也告别了那栋房子,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仓促离开,再后来,我来到了城市,有了看似新鲜的生活。我并不是经常回忆起那段平淡如水的日子,只是偶尔在失意的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一位母亲,想起她卖力推销产品时堆在脸上的笑,想起她每天傍晚拖着身体踩着楼梯经过,想起她掉落在黑暗中的那一声叹息。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不知道她现在过的如何,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继续推销那些其实并没有什么用的器械,我也不知道她的儿子是否念了大学,我也不知道她的生活是否比以前好了,我只知道她一个人撑起了生活,我只知道她是一位母亲。
没有人有资格去看低一位母亲,这个身份,是专属于母亲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