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原文】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诠译】
从前帝尧问大舜:“我想讨伐宗、脍、胥敖三国,他们的存在让我作为君主感到不快,这是什么原因呢?”大舜回答:“这三个小国,他们生活在文明尚未启迪的蒙荒时代,怎么会让您感到不快呢?古时候天上有十个太阳,大地万物都能享受到阳光的温暖,更何况您的恩德胜过阳光雨露啊?”
啮缺问王倪:“您知道事物有相同的地方吗?”王倪答:“我怎么会知道!”啮缺又问:“您知道您所不知道的东西吗?”又答:“我怎么会知道!”啮缺再问:“若如此,事物岂不无法弄明白啦?”再答:“我怎么会知道!尽管如此,我还是尝试解释一下。怎么能知道我所谓的知道就是不是不知道?我所谓的不知道就是不是知道?且让我试着问你:人睡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则会腰脊受损,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呆在高高的大树上就会提心吊胆,颤颤巍巍,猴子也会这样吗?人、泥鳅、猴子三者谁懂得正确的起居方式呢?人食牲畜,麋鹿吃草,蜈蚣贪小蛇,鹰鸦好老鼠,四者谁又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美味?猿猴以猵狙为雌配,麋与鹿性交,泥鳅与鱼戏游。毛嫱与丽姬,被人们誉为绝代佳人,可鱼见了她们则藏入水底,鸟见了她们则远走高飞,麋鹿见了她们则撒腿飞奔,四者谁又真正懂得什么是天下的美色?以我所见,仁义的标准,是非的好坏,繁乱混杂,我又如何能够辨别?”啮缺问:“您不可得要领,难道明道之真人也不可得要领吗?”王倪说:“真人可就神了!湖泽煮开了锅也不觉得热,江河结成了冰也不觉得冷,惊雷劈山、飓风海啸也不觉得奇。这种人,乘云气,驾日月,逍遥于天地之外,生死不能为之动,又何谈得要领这区区启蒙之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