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遇到小饭的时候,我大学二年级,20岁。
我第一次见到小饭,是在《D大青年报》的编前会上。《D大青年报》是D大团委宣传部下属的一份报纸,在D大的发行量算是可观。嗯……算是畅销报纸。
那是小饭第一次参加编前会,她是记者。我是编辑,她的责编。
主编让每个记者自己报选题。显然,第一次参会的小饭并不知道还有这个环节,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写满了迷茫,藏都藏不住。
轮到她发言,她先左右看了看大家,然后问:“选题是不是应该贴近大学生生活?”
主编点头。
“能在同学中引起共鸣的?”
主编微笑着点头。
“共鸣之后,再能让大家掩卷沉思的,是不是就更好了?”
主编已经身子前倾,愿闻其详了。
“大学生同性恋的话题,讨论过吗?”
“噗!”我刚喝到嘴里的一口水,一滴没浪费地全喷到了桌子上。
耽美文学女少年。是我对小饭的第一印象。
哦,对了。小饭的本名不叫小饭,她有一个特古典、特唯美的名字,简兮。后来,小饭用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将这两字儿的意境践踏得尸骨无存。
小饭那期稿子最后写了个大学生网络生活。
说好了周六晚7点之前交稿。我已经做好了死催到12点的准备,现在的责编和记者不都这样么?
结果,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她傍晚5点就交稿了。不仅交稿了,还特懂事地短信提醒了我。我感动得恨不得立刻把她娶回家。
小饭的稿子倒是很不腐女,跟她的本名有些吻合,清清淡淡又不乏文艺气。但是,不是我的风格。最近,我在看弗洛伊德。我觉得,让她迁就我的风格,有些强人所难。而我,又是一个很尊重别人劳动果实的人。好吧,其实我是懒得改稿。所以,小饭在《D大青年报》上的处女秀,一字没改地发了。
我把样报递给她。她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自己的稿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一点儿都没改?”
“呃……”我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能记住你写的每个细节?”
“当然。”
嗯。说明你写的文章还是少啊,姑娘。我在心里暗叹一声。
“这篇文章……有多少稿费?”小饭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发着金灿灿的光。
“150到200。”
她眨了眨大眼睛:“走!请你吃饭去!”
“啊?为什么?”
“庆祝啊!”
这姑娘是不是人缘儿不好啊?连庆祝这种事儿都是随随便便抓个人去。我跟在兴奋得有些蹦蹦跳跳的小饭身后,暗暗琢磨。
小饭选了一家火锅店,理由是:这家火锅的海鲜酱特别好吃。然后,她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和整整四份海鲜酱。
四份海鲜酱端上来的时候,我跟她客气了一下:“我口轻,不用那么多酱料。”
“没给你啊?”小饭答得再自然不过了。然后,行云流水般地把三份海鲜酱全摆到了她自己面前,一小溜儿。
这顿饭吃得我目瞪口呆。
从此,我的世界里就再也没有“简兮”这两个字了。饭桶,特别合适。小饭,是我充分考虑了她的脾气和攻击值之后,对“饭桶”做出的改良,也是唯一公开发行的版本。
熟了之后,某一次失嘴,我把这个名字叫了出来。
当时的小饭,眯着眼睛打量了我半天,似笑非笑,看得我心里发毛,最后,她眯着的大眼睛弯了弯:“好吧!这个雅号,朕收了。”
作为回报,她也赐了我一名儿:“大熊。”
我问原因。
她一脸诧异:“你照了二十多年镜子,都没看出来自己长得像熊吗?”
“……”
(二)
小饭跟我一届,我读新闻系,她读中文系。但是,她是个狂热的新闻爱好者。
每周一期《南方周末》,看得那叫一个认真,边看边校对,每期还总能被她发现那么几个错别字。
我笑她:“小饭,你把这四年看过的《南方周末》都好好保存着。等到找工作的时候,人家寄简历,你就把这一沓报纸寄过去,主编一个感动,非得钦点了你不可!”
她眨着大眼睛琢磨了一会儿,特郑重地点了点头:“靠谱!”
小饭不仅狂热地爱读新闻,她也狂热地爱写新闻。她能熬夜到三点,就为写一篇校报的约稿,第二天顶着乌黑乌黑的眼圈儿昏昏欲睡地跟我白话:“我这篇稿子,可是仿着柴静的笔法。高仿!”
然后,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来,我忙不迭地附和:“是,是。A货!A货!”
在小饭的狂热下,她在校团委宣传部的地位也是“蹭蹭蹭”地直线上升。
她第一次略显拘谨地出现在《D大青年报》编前会上是在9月,而当年的12月,她已经和我一起并列作为这份报纸的储备主编接受磨练了。
这个工作最大的磨练不在确定选题、安排采访、审稿组稿甚至排版印刷这些常规问题上。最大的磨练,不是事儿,是人,主管我们报纸的校团委宣传部部长,某老师。
某老师的行事风格很是独特,简单点儿说:静如乌龟,动如疯兔。当然了,静都是对她自己的,动才是对我们的。
《D大青年报》是个月刊,每月初发行。按常理,我们应该月末就组好稿,排好版,校对完三次大样,等着月初印刷发行。
小饭对新闻又极端狂热。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如果不是我死命拦着,她绝对能逼着那帮编辑记者们这月初就筹备好下月的报纸。在我的极力中和下,小饭努力将时间忍到了月中。然后,我们就将初版报纸呈给了某老师。
然后,某老师静如乌龟模式自动开启。一直开启到下月初。然后,就是我和小饭的动如疯兔模式。
“大的版块不用改动了。需要改动的地方,我都标注上了,拿着报纸,你们俩亲自去一趟印刷厂,盯着他们改,改完再校一遍,就可以印刷了。下周一,发报纸。”某老师说这话的时候,通常都是在周五,下午五点。
周六,我跟小饭起得比平时上课还早,在公交车上晃悠近两个小时,到达印刷厂,拎着报纸,像地主家的监工一样盯着排版的人一字一字地改过。然后,出来新的大样,我们再看过,再盯着人家改……等到终于可以签字印刷了,早就月上柳梢头了。
我们俩再挤上公交车,一路晃回学校。
小饭不仅食量大得惊人,睡眠质量也好得惊人。她基本上能做到,只要想睡,就能睡。周围环境对她的睡眠完全不构成威胁。
所以,当我们站在靠近车后门的位置,被挤得沙丁鱼一样,她依然能像考拉一样死死抱着一根柱子,睡得摇头晃脑。落在我这个轻度失眠症患者眼里……算了,我还得时不时拉她一把。不然,一会儿下了车,她发现自己脑门一阵一阵地疼,还是要把这个帐记到我头上。
被“惨无人道”地磨练了小半年,在小饭的热血感召下,连我都觉得,这个主编的位置根本就是非她莫属了。
又一个不堪回首的校稿之日结束之后,我和小饭站在车站前等车,小饭笑嘻嘻地打量着我:“喂!大熊!你说,咱俩这是不是也算是患难之交了?”
“你……又要干什么?”按照我的经验,小饭突然跟你套近乎,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上次,她说:“大熊,你学新闻,我学中文,咱们也算是半个同门了吧?”
然后,她就把她这半个同门卖给了一个正在筹划出书的老师,替那个老师几乎写了三分之一的书,不给署名不给钱的那种。
小饭对我的警惕表示了一点儿不满,“哼”了一声。“我跟你说个秘密。”她故作神秘地顿了顿,“我不当这个主编了。你当。”
“啊?!”我被吓了一跳,“为什么?”
“我……要恋爱了!”她笑得满面桃花。
(三)
后来,我就成了《D大青年报》的主编。这些选稿、校稿、去印刷厂的事儿,通通都变成我一个人的事儿。
偶尔,在回来的公车上,我会条件反射地伸手扶住那些抱着柱子有些困意的人,有时候,会让对方和我都有一瞬间的尴尬。
宣称要恋爱了的小饭,却是一点儿恋爱的迹象都没有。每天正常上课,正常吃饭,除了偶尔来帮我的忙,其他时间都蜷在宿舍里。这让我很是好奇。其实,我最好奇的是小饭男朋友的长相。小饭是个不折不扣的花痴,她对电影、电视剧选择的首要标准就是要有帅哥。
“喂!你不是要恋爱了吗?怎么不见你把他牵来遛遛?”古代文学的课上,我扭头问坐在我后面的小饭。
“大熊,注意你的用词。”
“有他照片没啊?”
“大熊,不要这么八卦。”
“嘿!之前谁说的,八卦是一个新闻记者最起码的自我要求?”
小饭不理我,就好像那句话不是她的经典名言一样,“哗哗”翻着手里的小说。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小饭,我跟你约的影评,你写了没有?这周末交啊!”
“知道啊。这才周一,你催什么催。”
“你打算写什么电影?”
“《One Day》。”
“你看什么书呢?”
“《动物庄园》。”
“有他照片没啊?”
“……”
又一个黑色星期六的晚上,我拖着死狗一样的身躯刚下公交车,一眼就看见了站牌下长椅上的小饭。正直盛夏,她抱着一个足球大小的西瓜,坐在长椅上,百无聊赖地踢着腿。我有些莫名其妙:这又是哪一出?
“你……不是在等我吧?”我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说呢?”她起身,把西瓜推到我怀里,“抱着!死沉死沉的!”
我抱着西瓜,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我一下子没停住,怀里的西瓜撞到了她。她转身接过西瓜,冲我们前面的第二食堂努努嘴:“你去偷两把勺子,我们吃西瓜。”
“……”从小到大从没干过这么丢人的事儿,我为难地看了看灯火通明的第二食堂和路灯下面无表情的小饭,咽了咽口水,“前边有超市,我去买两把吧?”
小饭晃了晃脑袋:“超市里的勺子太厚,舀西瓜不方便。”
见我没动,小饭抱着西瓜往路边的一个水果摊走去,边走边发话:“快点儿,给你两分钟。”
两分钟后,小饭拎着切成两半的西瓜,我从书包里哆哆嗦嗦地拿出四把勺子
小饭笑了:“不是让你拿两把吗?”
“你们宿舍不是四个人吗?我怕……下回你们想集体吃西瓜,你再让我去偷。”
小饭拍了拍我的肩膀:“孺子可教,必成大器。”
当我和小饭坐在D大最高的地方——15层的主楼天台上,她一边踢着腿,一边往嘴里大口大口塞西瓜,吃着吃着,她突然扭头看向我,笑得眉眼弯弯:“大熊,我失恋了。”
“呃……”这句话的内容和她的表情实在是太不搭,我的大脑中枢神经飞快地处理了十几秒才明白过来,“为什么?”
小饭没回答这个问题,递过来她的手机:“给你看他的照片。”
我找到装照片的文件夹,很顺利地找到他的照片:小饭一脸温和恬静地靠在他肩上。看到照片的瞬间,我吃了一惊,不是他太帅,也不是他太不帅,而是……我犹豫了一下,但是,我一向藏不住秘密:“我昨天,在食堂遇到他了,跟一个女生一起……”
“他女朋友。”小饭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西瓜。
“这么快?”我很吃惊,“还是他之前就劈腿?”
“劈腿。”小饭又塞了一大口西瓜。
老实讲,我没遇到过这么复杂的情感纠葛,但是,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样子,我觉得她应该被伤得很重,所以,还是努力搜刮着说法安慰她:“这说明他优秀,你眼光好。不要脸的,是那个第三者”我抬手想抚一抚她的脑袋,以示安慰。
“那个第三者,是我。”
“……”我停在半空的手和快要脱臼的下巴一样,有点儿无处安放。
小饭的爱情很简单,她爱上一个学长,优秀到闪闪发光。就像那句校园民谚说的:不要接受学长,你要相信,那些足够优秀的学长都归了你们学姐了。所以,小饭爱上的这个,早就归了学姐了。
可是他说,他喜欢小饭,他想跟小饭在一起。他问小饭,能不能等?小饭笑着说能。
这话我相信,一个拿张爱玲当爱情楷模的人,你还期望她在爱情里能有什么底线?
可是,小饭等了两个月,发现,她高估自己了,她等不了。然后,就失恋了。
这事儿我也信,一个信仰张爱玲的人,又能多委屈自己?
(四)
小饭这场凄风苦雨的爱情,真像公共卫生间里最常见的那个横幅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冲冲。
小饭依旧没心没肺地活跃在各个角落。只是,我每次领了稿费和主编的酬劳,都要请她大撮一顿,还是那家火锅,还是四份海鲜酱。用她的话说:“大熊,你平心而论,如果当时我不退出,你能当上主编吗?”
开始时,我顾忌着她的心情,每每附和着:“是,是。饭才女承让了!”
可是,她说得多了,我也有点儿忿忿,就回:“谁让你慧眼不识珠!”话一出口,自己就觉得不妥当了。
她愣了一下,而后,笑嘻嘻地回:“谁年轻时还没爱过个把人渣啊!”
然后,她再不提承让的事儿。
“小饭,我请你吃饭呀?”
小饭从厚厚的传播学教材里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眨得心机颇深:“干吗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小饭啊,你能不能不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我?”
“哼!”小饭娴熟地翻了个白眼儿,“吃什么?”
“你点。”
“校内校外?”
“校外。”
小饭笑了,一脸的小人得志,凑过来打量我的脸,就好像能看出新闻联播来似的:“大熊啊!你这是有大事儿要求我呀?”
吃饱喝足,小饭一边揉着圆滚滚的小肚子,一边打着饱嗝,还不忘抽空问我:“到底什么事儿啊?”
我看了看小饭,突然有点儿难开口,扭捏了好半天,才实话实说:“我喜欢一个女生,不知道该怎么追。”
小饭瞬间有点儿表情狰狞,冲我咬牙切齿地道:“大熊,你问一个刚刚失恋的人这个一个问题。你觉得合适吗?”
“呃……”被她这么一问,我也觉得,可能有点儿不合适。
“有照片吗?”
“啊?!”我觉得,女人的思维,我这辈子算是理解不了了。“没有,外语学院的一个女生。”我实话实说。
“她喜欢什么?”
“不知道。”
“有什么爱好?”
“不知道。”
“有哪些好朋友?”
“不知道。”
“喜欢你吗?”
“不知道。”
小饭怒了,一巴掌招呼过来:“你丫知道什么?!”
是啊,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她叫周思萌,韩语系,跟我一届,束长长的马尾,笑起来有两湾浅浅的酒窝。
小饭怒我不争地叹了口气:“写情书吧。”
“你们女生喜欢?”
“不是。是你可能擅长。”小饭撇撇嘴。
我讨厌小饭对我的蔑视,当下反驳:“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擅长了?哎!我一个看弗洛伊德、奥威尔的人,你居然说我擅长写情书?你这是对我智商的蔑视好吗?”
小饭不咸不淡地瞥过来一眼:“好啊!那你就写一个有深度的情书,最好能写成《霍乱时期的爱情》。”
我被她噎得不想说话。真是昏头了,我才会向这个牙尖嘴利又刚刚失恋的女人求助!
已经送到她宿舍楼下,她突然转过来,很认真地说:“大熊,其实,方式不重要。如果你是她对的人,哪怕你只出现一下子,她也会想要留你一辈子。”
我怔了一下,脑袋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吓了我一跳,我想问她:那个“人渣”,是你对的人吗?
我是不是周思萌对的人,我不知道。但后来,我发现,周思萌不是我对的人。她不爱吃火锅,不爱看小说,从来不看报纸,也从来不在自习室睡觉。这些习惯,都让我有点儿无所适从,最终,落荒而逃。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小饭的时候,小饭一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沮丧:“真是同病相怜!还没热恋就失恋。”
D大是一所很有名的理工科大学,男女比例失衡得吓人,7:1。所以,纵使小饭并不倾国倾城,她也总被淹没在桃花深处。小饭对狂蜂浪蝶的政策一向很明朗:礼物照单全收,约会一概不去。
小饭不太吃甜食,可惜,那些蝴蝶们不知道。所以,小饭收到最多的礼物,依旧是俗套的巧克力。托小饭的福,我在大学期间,几乎吃完了这辈子的巧克力。其实,我也不喜欢吃巧克力。
(五)
大四刚开始的时候,小饭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她决定考研。
这个决定还真是艰难。
小饭不是个热爱学习的人。每次期末考试前,她都被我像拖死狗一样拖进自习室,总是看了没几页书,就开始点头如捣蒜,然后,大杯大杯喝咖啡,再拼死挣扎两下,最后,死心了,拍拍我,意识模糊地嘟囔一句:“我睡一会儿……10分钟后,叫醒我……”
所以,听说她这个决定,我有点儿冒冷汗。
“大熊,我要考你们新闻学的研究生。”
“好啊。你那么喜欢新闻。”
“嗯!北大、武大、复旦、中国传媒,你说我考哪一个好?”
“厦大!”我毫无犹豫地答,因为,我刚刚被免试保送到厦大。
后来,小饭经过她所谓的深思熟虑。最终决定,考中国传媒。
然后,我又偷偷申请了中国传媒的推免生考试,没中。
小饭的考研状态基本上就是期末备考的简易升级版,我去看她,十次有八次都遇到她睡觉,还睡得特安详。纵是这样,也阻挡不了她强烈要求我替她写作业的脚步,她的原话是:“大熊!我一个一心备考新闻的人,你忍心让我再受中文作业的摧残吗?我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背完新闻理论背新闻史,我都快以身殉新闻了,作为新闻同僚儿,你替我写个作业怎么了?”在她的一通口水教育下,连我自己都隐隐觉得,如果我不替她写作业,一定会遭雷劈的。
结果,我替她写了半年的作业。而她,很可惜地没考上。好在,小饭的英语一向很好,所以,她很轻松地选择了调剂,居然很狗屎运地调剂到山大。只是,没念成她心心念念的新闻,还是学了中文。
大学的最后一项议题就是胡吃海塞和抱头痛哭,我们管那叫散伙饭。小饭在她们班的散伙饭上喝大了,抱着桌子怎么都不肯走,后来,给她抱了一瓶酒,这才晃晃悠悠地出来了。
刚走到研究生宿舍楼下,她又不走了。同伴正要执她之爪,将她拖走的时候,突然看见她哭了,眼泪簌簌地落,我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她的,不巧,她也看见我了。
她抱着酒瓶子一步三晃歪歪扭扭地走到我面前,一手搭着我的肩,一手指着三楼的某扇窗户:“大熊,你说……他为什么失约?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
我一愣:谁?
然后,她带着酒醉之后特有的絮叨反反复复地说:“他要我等……等一年……等他毕业……他就分手……我等了呀!我怎么没等?我不是等到现在了吗……我等了两年了……怎么还不分手?”
絮叨了一会儿,她又往那栋楼前凑了凑,我一个没留神,她把酒瓶子猛地摔到墙上,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和着她的咆哮:“黎曜,你丫就一混蛋!”
在那些窗户探出脑袋之前,我扯着她匆匆忙忙地逃了。
(六)
后来,她去了山东大学,我去了厦门大学。
那些曾经的朝夕相伴也终于被日复一日的新生活覆上尘埃,有些模糊。
直到,两年后,三天前。
她新装了个视频剪辑软件,却怎么都用不明白,我在视频里一边骂她笨,一边给她讲解,可还是不行。
我急了:“你申请远程控制,我做一遍给你看。”
她也急了:“我不看!你替我剪了吧!我睡觉去了!”
替她剪完视频,我关掉软件。然后,就看到了她打开的D盘里有一个文件夹“曾有一个人,待我这样好”,我带着偷窥的心思,迟疑地点开:满满一屏幕,都是我曾替她写过的作业。
一瞬间,我愣在当下,眼睛有点儿模糊。这是大学毕业站台送别后,我第一次哭。竟还是为了她。我抖着手,拿出电话,刚要按下给她设置的快捷键“2”。
电话毫无征兆地响了。
“大熊,明天中午我想吃校门口的麻辣鸭脖,一起去吧?”女朋友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我迟疑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断了电话,但是,她没有。我便只能应一声:“好。”
小饭,你用字依旧精准得可怕。“曾有一个人,待我这样好。”曾,是避无可避的重点。
小饭,我从你的青春全程路过。我见过最初简单的你,见过后来努力的你,见过勇敢的你,见过受伤的你。唯独,没有见过爱我的你。
真遗憾。
(本文首发于《晚安,这个残酷又温柔的世界》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