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宝黛初见,宝玉说:“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而真正的初见,是遥远的太虚幻境的澄明时光,是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一次偶然。
人与人的因缘际会,并非都需要理出清晰的脉络。
正因为有了后来种种的纠葛,如春风走过千里,有了太过绵长的记忆和情绪,才会记起,哦,我们最初是在何处相遇,是在何时动情,又是在哪里相思呢?
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趟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我们的目光,开始投向彼此命运的河流。
初秋梧桐的落叶,在阶前落下第一声,那时我想起你年轻时的容颜,那是最美的华年,时光经过重重筛选,我说:
未曾相见已相识,未曾相识已相知,未曾相知已相思。
那是初见。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二
贾琏此番进京,若按站而走,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问了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
宝玉跟着王夫人吃饭,“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他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
宝玉挨打,林妹妹来瞧他,眼睛肿得桃子一样。宝玉不顾自己疼痛,只记挂着怕她晒坏了,“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挨了打,并不觉得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
宝玉被烫,林妹妹来瞧他,“宝玉见他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些东西。”
林妹妹刚吃过饭,弯着腰拿剪子裁东西,宝玉进来说:“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知黛玉体弱,还是请了来,请来又担心,“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
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黄昏阴沉漠漠,雨滴竹梢,更觉凄凉之际,宝玉去瞧林妹妹,“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三
黛玉生了气,即使不知道错在哪里,也会及时认错。
宝玉道:“嗳!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收拾的干干净净收着,等了姑娘到来。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替丫头们都想到。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别人好。……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凭着我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或是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几句,打我几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是。就是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脱,还得你申明了原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要用菱藕瓜果做祭,宝玉不知何意,依旧想了一堆。
宝玉这里,不由的低头心内细想道:“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要是同那一位姊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季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见他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若竟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既不至使其过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
“你放心”,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宝玉劝解,说出来的话,不及心中思量之万一。
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刚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只因他虽说和黛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死,却是只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多,每每说话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因而转急为悲,早已掉下泪来。
四
有一阵一直认为宝玉是那块顽石,甄宝玉才是神瑛侍者,黛玉还了一世的泪,都还错了对象,真是可怜。
后来,看了庚辰本,看了哪里都没有的那几百个字,神瑛侍者和顽石的关联,又释然了很多。
或许,每个版本都可以自成故事吧,就像平行空间的不同故事,或者多元宇宙的不同时空,各自装在水晶琉璃瓶里,悲欢离合,各行其是。
后来又疑惑:为什么和尚道士把金锁给了宝钗,让他嫁给宝玉?
如果宝玉是神瑛侍者,为什么不体谅绛珠仙子的心意,让她嫁给宝玉呢?
直到重读时才明白,人们潜意识里认为“还一世眼泪”的报恩是以身相许,而绛珠仙子可能只是求一段情缘,并未求取姻缘。
这一场爱恋,只这一世,只这几年。
白云千载,红尘万丈,此地一为别,再无逢君处。
就像春花秋月何时了,唯有一江春水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