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96年,汉高祖十一年。
大汉王朝突然爆出来一个今年最大的瓜。
韩信被弄死了。
从首都长安的街头巷尾,到偏远山区的田间地头,见面的第一句话几乎都是这个主题。
您要是不说点什么蹭点热度,那就奥特了。
“知道吗?韩信死了!”
“知道啊,就是楚王嘛,老威风了!”
“啥楚王,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后来被纪委双规了,撸成淮阴侯了!咦,淮阴是在哪儿来着?”
“听说是刘老三家那婆娘下的手?”
“嚯,那老娘们是真狠,这事儿刘老三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据说正出差呢!”
“嗤!不知道?你以为是割我们的脑袋呢?我们自然就是跟韭菜一样割,但那是谁?”
“那是韩信!”
是啊,那是韩信。
韩信不是一般二般的角色,要干掉他,不是小事儿。
要把大象关冰箱,咱都知道分为三步。
要把韩信干掉,需要几步呢?
四步。
第一步,找个理由,让刘邦出趟差,麻痹韩信,让他松懈。
第二步,利用韩信对萧何的信任,让萧老大出面做人品担保,打消韩信的疑虑。
第三步,骗进宫,吕后动手,把韩信捏在手里,这就算进了菜篮子了。
第四步,炮制罪名,送韩信上西天。
这是一环套一环的,无缝对接的计谋!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关于韩信具体怎么死的,很多民间史学家充分发挥了狗仔精神,说的活灵活现。
最有名的,就是“三齐五不死”。
什么“与天齐”、“与地齐”,“与君王齐”。
什么“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光不死”、“见铜不死”、“见铁不死”。
为了如何完美的避开这些合同陷阱,吕后那是如同陈景润附体,一点点解开了这个哥德巴赫猜想。
先用布袋将韩信打包,再把包裹挂到一口大钟里头,乌漆嘛黑的,这就见不到天地,也见不到光了。
之后让一群女人用竹签,把韩信扎成串串。这就见不到铜和铁了。
每每看到这样的东西,我就想跟他们探讨一个技术问题。
韩信都到了大钟里面了,都是货真价实的金钟罩了,那些女人是如何用竹签捅死他的呢?
用牙签捅铜钟?
东方不败也没这能耐啊?
这样的说辞,一听就是茶馆说书说相声的套路,历史不带这样儿的。
刘老三夫妻也没有在德云社兼职。
杀人,是一件严肃的事儿。
司马迁的《史记》确实没有记载,杀韩信的细节技术问题,只有“斩之长乐钟室”六个字。
但东方不亮西方亮,班固的《汉书》记载了。
“汉兴之初,虽有约法三章,网漏吞舟之鱼,然其大辟,尚有夷三族之令。令曰:‘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止,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舌。’故谓之具五刑。彭越、韩信之属皆受此诛。”
汉朝的刑罚很多还是沿袭秦朝。
彭越和韩信两个死鬼,都光荣的享受了“夷三族,具五刑”的待遇。
夷三族大家伙都熟,那什么是“具五刑”呢?
先是黥面,在脸上绣花,搞人体艺术。
而后割鼻,可以做扒猪脸。
之后砍掉双脚,可以做金华火腿。
再用鞭子抽死,然后割掉脑袋悬挂示众。
最后把尸身剁成肉酱,拿到市场上卖掉。
从头到尾,一百多斤,没有浪费的。
没记错的话,当年李斯也是这么没的。
这算是高干的标配。
实话实说,这样的死法可是比被一群女人用竹签扎死惨多了。
都是一起创业的小伙伴,这是什么仇什么怨,非得下这么重的手啊?
很多人分析韩信的死因,头头是道。
什么情商低不会说话,不该见项羽的使者,在齐国抢功搞死了人,自立为齐王趁火打劫……
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其实,这都不在点儿上。
这些都是错误,而且也确实可能上了刘邦的小本本。
但那顶多会影响韩信的政治前途和工资待遇。
绝对不可能致命的。
而且,居然还有人说韩信不是嫡系,所以如何如何。
拜托,韩信可是刘老板亲手简拔于卒伍,这还不算嫡系,那什么是嫡系?
我们要明白一个道理。
杀功臣,不在于臣子怎么干,而在于皇帝怎么想。
皇帝看得顺眼,您点他房子他都高兴,说是可以促进GDP增长。
看得不顺眼了,您进献人参,他还说里边儿有重金属,居心叵测。
卫灵公“余桃啖君”的事儿就是典范。
弥子瑕得宠于卫灵公时,把吃剩的桃子给灵公吃,卫灵公感动得不行。
哎呀,吃一个桃子,都没忘记我,给我留一半。
等看弥子瑕不顺眼了,那个桃子又成罪状了,吃剩的东西给我,这是什么行为?
那对于韩信的死,刘邦是怎么想的呢?
《史记》只用了五个字。
“且喜且怜之”。
威武太史公,寥寥五个字,那个感觉就出来了,神完气足。
就这五个字,让我玩味了好多年,真是回味无穷。
一笔轻轻点出,就把刘邦的帝王心术表达得淋漓尽致。
说句闲话,作为一个中国人,您要是读不了文言文,那真是亏大了。
一个臣子的死,非但没有让老板悲伤哀悼,还让老板非常欣喜。
活到这份儿上,那只能说明,这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不管是政治生命还是生理生命。
麻烦在于,像韩信这样的大臣,一般的罪名是杀不了他的。
要杀他,只能是谋反。
但明白人都知道,韩信不会谋反。
韩信要是想跳槽想单飞,在做齐王做楚王的时候,手里兵精粮足,什么时候都可以扯旗子。
尤其是在齐王那会儿搞事情,只要找个好借口,甚至连道德谴责都不会有。
现在到了长安,被圈养起来了,手头就两个看门的老大爷,他拿什么反?
他又不是项羽。
项羽能把一把刀耍得跟AK一样。
他就他那小身板,还打不过一个屠夫。
用专业裁判陈平的话说,一个力士就可以干掉他。
当然,韩信是不会谋反,但也不能说,韩信就完全干净。
在某个方面来说,老天是公平的。
有的天才,在他的领域惊才绝艳,让人自卑得想死。
但是一到现实生活中,他们就拙劣得像是生活的白痴。
据说很多科学家都是这路数。
韩信在军事上的天才震古烁今,但是他的情商之低也是到了海平线以下。
就他那嘴巴,保不住啥时候就是虎狼之词。
事实上,韩信当楚王的时候,可能就在扯淡的时候说过某些需要404的关键词。
不然,怎么会有人打小报告,说他谋反?
现在,刘邦把他带到首都,虽然给他解决了住房问题,但他肯定面临巨大的心里落差。
公司正式上市了,别的同事都是升职加薪,原始股兑现,一夜暴富。
到了他这儿就自由落体,从原本的大股东莫名其妙变成了一个小股东,从世界前三的富豪变成了地方土豪。
到吃席的时候,让我一个营销总和一个办事处主任一桌?
钱不钱的放一边,面子往哪儿搁?
要知道韩信这人出身低微,又遭受过太多的嘲笑讥讽,把面子看得比啥都重。
咱代入一下,韩信搞不好见人就是一句“想不到我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要是我当初怎么怎么样……”
这其实就是丰满的理想和骨感的现实发生碰撞,而产生的怨气。
谋反不至于,舆论影响确实不好。
但是,纠结这些,有意义吗?
秦昭王五十年,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是,武安君白起有罪,为士伍,迁阴密。
其二是,武安君白起有罪,死。
白起的罪名是什么呢?
是秦昭王命令他率军攻打邯郸,他不去。
他撂挑子不说,还在后面讲一些不好听的话,破坏和谐。
一家伙被应侯范雎抓了小辫子,打了小报告。
“恐将作乱”。
于是被赐死于杜亭。
白起之死,被人认为是秦昭王时最大的冤案。
那么,白起真的冤么?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白起当然是冤案,比窦娥冤多了。
但是,在君王看起来,白起一点都不冤。
白起是不是真的要造反,这个不重要。
重要的是,白起的确有能力造反,有能力号召大军作乱,有能力掀翻秦国的半壁江山。
这,才重要。
同样的道理,刘邦需要韩信谋反,那韩信就必须“被谋反”。
有时候,不得不说,有些人确实是天赋异禀。
韩信在军事上是如此。
刘邦在政治上也是如此。
他将帝王之术玩得炉火纯青,无师自通地看透了君臣之间,或者说权力之间的本质。
君臣关系的本质,根本不是儒家的那套“君仁臣忠”的道德纽带,而是韩非子揭示的,那最赤裸裸的一句话。
“上下一日百战”。
“利”,才是人际交往背后的真正操纵者。
在权力场上,再亲密的人,再深厚的情谊,都逃不脱利益二字。
身为君主,即使是身边的妻妾子女,一旦触及自己的核心利益,那也是该出手时就出手,该送你走就送你走。
更别说没有血缘的臣子了。
不管是如何的器重,不管是如何的忠心,也不管彼此说了多少交心之言,多少次虚席问对。
都别信。
都忘掉。
君王高高在上的眼睛里,看的就是各方力量的对比,以此来进行各项利益的分配。
这就要求力量一定要处于平衡,权柄一定要操于己手。
他们最大的忌惮就是君臣力量失衡,一旦出现此种端倪,必扼杀之。
刘邦要杀韩信,原因有四点。
第一,是韩信的政治理念跟刘邦背道而驰,这是原则性问题。
第二,是韩信功高难赏,想让韩信满意,老刘就要破产。
第三,韩信太能打了,能力太强,发起飙来,没人扛得住。
第四,韩信的年纪太轻了,一颗雷埋半个世纪,这谁受得了?
这四点组成了一条沉重的铁链,死死地扣在韩信的脖子上。
可悲的是,韩信自己却不知道。
他还自我感觉很好。
这就是命苦不能怪政府了。
首先,是政治路线问题。
说白了,就是“封建制”和“郡县制”的冲突。
什么叫封建呢?
所谓“封”,就是在边界上挖一条沟,挖出来的土垒到两边,种上树。
这叫“封”。
所谓的裂土封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说的粗俗一点,类似于到了一个新家之后,狗狗画圈撒尿,宣示主权。
所谓“建”,就是建国,这片封起来的土地归哪位贵族所有,在此世袭。
这一亩三分地里面的事儿,都是我说了算。
打个浅显的比方,这就类似于欧洲的领主,一个村一个城堡,这里就是我的领地。
这叫封建。
在秦实行郡县制之前,一直都是封建制。
这个时候,距离秦灭六国还没有几年。
六国的贵族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恢复封建制。
项羽自己的老板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头上还要顶一个楚王,另外还要搞出一堆的王来?
究其本质,他们的反秦战争,是六国“封建制”的复辟战争。
韩信此人,是落魄小贵族出身。
所以,他年纪轻轻的,却是满脑子的“封建思想”。
少年韩信的母亲死了,他家的锅盖都揭不开,更不可能有钱办丧事了。
但小韩信却给他妈找了一处高大宽敞的坟地。
坟地宽敞到什么地步呢?
周围能够安置上万户人家。
小韩同学,你这是想着,等以后功成名就了,给你妈造什么样等级的陵寝啊?
从这一点看,韩信小小年纪,他的志向便昭然若揭了。
初出茅庐,韩信就给刘邦作过一个“汉中对”,说的是平定三秦之策。
其中有一条,就是把天下分封给有功之臣。
所以,韩信的职业规划非常清楚,他就是想当一个有实权的诸侯王。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
在刘邦被项羽按在地上摩擦的时候,他就跑过去跟刘邦说,他要做齐王。
说实话,这手段是真不敞亮。
趁火打劫,坐地起价,这就算是有前科了。
但是,也不是说不过去。
千年以来,封建的规则,就是“功劳等于土地”。
这是雷打不动的“天理”。
在韩信看来,凭借自己那滔天的功劳,换取一片大大的自留地,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
不能不说,韩信的想法其实也符合游戏规则。
问题是,时代变了,刘老板不想用这套规则啊!
大汉王朝沿袭的是秦的郡县制,他要搞大一统皇权,懂?
没听见刘邦不管在什么场合,一直嚷嚷着“非刘不封王,无功不封侯”吗?
跟中央搞分裂,你这是老寿星喝砒霜啊,老铁!
韩信想割据当诸侯王,这是刘老板给不了的。
那就委屈点,做一个“权”和“利”的交换呗。
那好,以韩信的地位和军功,要给出多少“利”,才会让韩信满意呢?
遗憾的是,刘邦能给的“利”,是难以让韩信满意的。
韩信被带回长安闲居,旁边的老头老太太都不跟他玩。
有一天,把他实在憋没辙了,出来溜达没看到大秧歌,就跑到樊哙家里唠嗑。
樊哙一看,是老领导来了,可是稀客,感到倍儿荣幸,下跪恭迎送往,恭敬得很。
韩信倒好,大大咧咧地不说,还感叹道:“想不到我现在竟然沦落到跟樊哙这个阶层的人为伍了!”
这话是真不好听。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充分证明了韩信情商之低。
从这话就可以看出来,韩信小时候遭欺负,那些霸道的小朋友也有点儿替天行道的意思。
但这话透露出来的信息是没错的。
韩信的功劳太大了,地位太高了。
有多高呢?
司马迁说,可以跟周公、召公和姜太公媲美。
“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
这是什么概念?
像周勃、樊哙、灌婴这帮人,在他面前真是小弟,连站的资格都没有。
樊哙可是当着项羽吃生猪肉的好汉,不是见个人就下跪的。
地位相差如此悬殊,让人老刘家给你个什么待遇合适,才能让其满意呢?
是樊哙的1倍?
2倍?
10倍?
总不能开平方吧?
要知道,樊哙也不是龙套啊。
他是刘邦最忠实的小弟,类似于宋江身边的李逵。
他跟刘邦还是连襟,他老婆是吕稚的妹妹吕媭。
大汉公司上市之后,樊哙的爵位是舞阳侯,食邑5400户。
夏侯婴比他高,食邑6900户。
周勃还要高,食邑8180户。
那么,该给韩信乘以哪个倍数,他才满意呢?
刘邦这个老板,在分果果的时候,也是真的很难。
公司的原始资金太少了。
看着国家挺大,总共有多少人口呢?
秦始皇三十七年,也就是前210年,全国总人口约3000万。
经过八年战乱,人口锐减,到汉高祖元年,也就是前202年,人口少了将近一半,只有1650万。
也就是300万户左右。
就这么点儿资产,每划出去一笔,老刘的手都打哆嗦好吧!
人家萧何和张良就比较懂事,原本,按他们的功劳,肯定是樊哙的N倍的。
可他们都领会了老板的意图,体谅老板的难处,都是老老实实当个万户侯,捧着10000户的食邑。
韩信不干,他已经是楚王,在楚地上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凭什么去当侯?
没道理公司搞大了,反倒日子越过越抽抽吧?
他也不想想,按他这么搞,老刘家吃啥?
规则,一定要相关方都认可,都能承受,都愿意维持,那就是规则。
要是有人承受不了了,自然就会耍赖皮。
到了韩信这个地步,刘邦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只有耍流氓。
既然你小子没有萧何张良的觉悟,那就跟樊哙他们一起混吧!
一下子把韩信撸到了淮阴侯,连食邑多少都保密,不大好意思公开。
不光生前如此,死后的韩信也是从天上摔下来,“bia叽”一下脸着地。
在《史记》中,有30个“世家”指标,跟韩信同属“汉初三杰”的萧何、张良都是“世家”,连不如他的曹参、陈平也是世家,小弟周勃这些都是世家。
曾经的大将军、齐王、楚王韩信,愣是没有分到这个指标。
还是沦落到与樊哙之流为伍。
他韩信是《淮阴侯列传》,樊哙也是列传。
嗯,他比樊哙稍微强了一点,他是单间,樊哙是和郦商、夏侯婴、灌婴一起,哥儿四个人挤大通铺。
按说,只是功高难赏,也还不至于丧命。
耍个赖皮,狠狠地打几个折上折,你能咋的?
到韩信这儿,就行不通了。
他还真能咋的。
汉高祖六年,有人给刘邦打小报告,说韩信密谋造反。
这事儿太大,刘邦一时不知道咋办,就祭出了当领导的撒手锏。
开会。
把情况介绍了一下,有人就兴奋了,韩信那小子架子大,说话贼难听,早就想揍他了。还等啥,发兵啊!
要说关键时刻,还是刘老板稳得住舵。
散会之后,单独找到特务头子陈平,看他怎么说。
陈平并没有发表意见,而是铺垫了一下,跟老板做一个SWOT态势分析。
陈平先比较了一下兵员素质:“老板,是咱的兵能打,还是韩信的兵能打?
刘邦想了想:“那应该是韩信的兵能打。”
陈平再比较一下将领的能力:“老板,咱这边的将领,有一个算一个,有一个搞得过韩信的吗?”
这个刘邦想都不用想:“那肯定搞不过噻!”
陈平一拍手掌:“这就清楚了,打仗讲的就是兵对兵,将对将,咱们将搞不过,兵也搞不过,拿什么打?”
刘邦也是一筹莫展,一缕缕地掉头发:“是啊,哪么搞呢?”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韩信并没有谋反。
刘老板过去之后,让他来就来,让他走就走。
那架势绝对就是“我是大汉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
好了,第二年的汉高祖七年,就是匈奴的狼崽子冒顿将刘邦围在白登山。
现在,我们有人读书看戏,看到白登山之围,就开始扯。
唉呀,你刘老三早就被专家鉴定了,只能带十万兵,非要小马拉大车,这下好了吧?
要是让韩信来带兵,那搞不好都没有汉武帝卫青霍去病啥事儿了!
平心而论,假如是让韩信带着全国的精兵出征,确实大概率会赢。
问题是赢了怎么搞?
韩信听话的话,刘邦该怎么封?
韩信不听话的话,刘邦想怎么死?
当臣子的力量能够和皇帝掰腕子了,这就该死了。
他说什么做什么,并不重要。
因为他的力量已经能够对皇权构成威胁了,这就得死。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就是赵匡胤说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刘邦不担心韩信会造他的反。
只要他还在一天,以其威势其情分,韩信都会俯首帖耳。
但是,有一个天大的瓶颈,即使他是皇帝,都无可奈何。
那就是韩信的年纪。
公元前202年,汉朝建立。
这时的刘邦是54岁。
萧何跟他是同龄人,55岁。
张良出生的时候,护士忘了出生卡,有点含糊,但按照推算,应该是40多。
韩信呢?
30岁。
一个小鲜肉站在一堆老腊肉中间,倍儿养眼。
像这样一个这么年轻,地位和功劳却已经到了绝顶的大臣,谁敢把他留下来?
谁能放心的下?
再过个十年八年,等老刘挂了,他们家小刘怎么搞?
到时候,比能力,比资历,谁能压得住韩信?
史书中的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些事儿他刘老三不太清楚。
但他刚刚亲眼看到一出大戏,说的就是秦始皇帝死而地分!
一宗宗的说下来,韩信之死,就是一个政治问题。
刘邦懂政治,所以韩信的麻烦必然要解决。
解决的方式原本不止一种,但韩信不懂政治,放着生路,他就是不走。
那就只有死路了。
其实,刘邦是不想杀韩信的。
所以,他才在“喜”之后,“且怜之”。
毕竟,韩信是他一手扶起来的,是他做老板识人用人的标志啊!
刘邦太了解韩信这娃了。
也特别欣赏这娃。
由于小时候的成长经历,使得韩信极度自卑,却又极度自尊,明明是一颗脆弱的玻璃心,却又让光宗耀祖的功名事业心强撑着前行。
所以,表现出来的是冲动的韩信,社恐的韩信。
同时,他是那么的期盼温暖的关怀,希望信重的赏识。
所以,表现出来的是冲动的韩信,忠信的韩信。
自卑却又自尊,脆弱却又勇敢的韩信,期盼温暖,期待赏识。
萧何给了他温暖,刘邦给了他赏识。
在他处于人生最低谷的时候。
我们现在都知道韩信很强,可当时的刘邦怎么知道韩信强不强?
他又不会相面算命这种黑科技!
再说,就算韩信有两把刷子,又怎么样呢?
当时的韩信,不过就是一个20啷当岁的治粟都尉。
这是个什么路数呢?
相当于今天总后的某个军需处长。
不出意外的话,肩膀上扛个两毛二。
他的履历就是给项羽干过几天保安,受到的荣誉就是犯了军法,差点被剁了做标本。
了不起,把一个两毛二提拔成两毛四,不得了了吧?
萧何加刘邦的组合,给世界范围内的HR上了一课。
原来,后勤部的一个小组长,还可以直接干营销总的?
从月薪五千,直接到年薪千万,还带股权?
在中国这几千年历史上,真没这么干的。
勉强可以比的,就是汉武帝用霍去病了。
霍去病17岁封侯,是历史上最年轻的记录。
19岁任骠骑大将军。
但霍去病毕竟算是外戚,毕竟还立了大功。
毕竟,骠骑大将军也不是大将军。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没有刘邦,韩信虽是名马,恐怕也只能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刘邦,是真正的伯乐。
一直以来,刘邦对韩信是真好。
你想当齐王?
给你!
韩信那齐王真是当得寿与天齐了。
整个是放羊。
放出去之后,你爱干啥干啥,电话汇报都不用,报销数字自己填。
甚至,你说那谁可以当赵王,那就让他当赵王。
后来调任楚王。
级别上算是平调,但一个楚人当楚王,衣锦还乡,这是享受了项羽的待遇啊!
而且,楚比齐还大不少呐。
刘老板这搞法,指不定多少人有意见,你是他爹啊?
从三齐到三楚,以后是不是还有三晋、三秦啊?
客观来说,刘老板对他儿子,还真比不上对韩信。
用一句酸话,这叫君臣相得。
如鱼得水。
刘邦看着这个他一手提拔的年轻人,这么出众,搞不好心里也想过,这要是我老刘的娃,该多好?
曹操不就是看到孙权之后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嘛!
这样的人,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刘邦是真不想杀的。
假如不带个人成见去看刘邦这个人,他的气量是很大的。
尤为难得的是,他不是一个嗜杀的人。
刘邦一生戎马,无论是在反秦时的公司初创阶段,还是在楚汉战争的公司发展阶段,或者是在扫平割据的公司头部垄断阶段,他似乎都没有屠杀的恶名,都是宽厚的形象。
晚年的刘邦自己扪心自问,对待那些个创业合伙人,他没什么对不住他们的。
“吾于天下贤士功臣,可谓亡(无)负矣!”
这句话可能有水分,但大体上也还过得去。
就拿丞相来说,从汉初一直到汉景帝初期,大部分都是老伙计。
要知道,刘邦出身不高,他们这个出身的人干了皇帝之后,常规操作就是大杀功臣的。
但刘邦并没有举起屠刀。
他不会为了杀人而杀人。
他杀人,都是有目的的。
帝王之术有很多手段。
赤裸裸的杀臣,无疑是最低劣的手段。
两败俱伤。
君臣之间,相互揣测心思、试探底线,再试图相互控制与反控制。
各种政治的烟雾弹被不断放出来,君臣各怀鬼胎,阳逢阴违。
但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都共同维持表面上的平衡。
这才是彼此默认的游戏规则。
无论君臣,都是这套规则的既得利益者。
哪怕是皇帝,也要带头维持。
一旦开了杀功臣的先例,这份君臣默契的秩序,这个信任的基础,就会遭到严重的破坏。
那么,就不会有人守这个规矩了。
当所有人都不讲武德的时候,帝王之术,就不好用了。
您还真以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就算是“不得不”,那也是形势所迫,不是“乐意”去死啊!
所以秦昭王杀了白起后,大失人心,在他晚年,投敌的重臣一个接一个,在对外战争里一连败退,差点把五十年扩张的老底全丢了。
刘邦确实不想杀韩信。
但形势已经快要脱离控制。
臣为君效“力”。
君与臣以“利”。
这是合理交换,也是君能御臣的根本。
一旦臣的“力”超标,而君却无“利”可给,让臣无“利”可图,会出现什么事情呢?
那就只能用刀剑说话了。
即使杀臣,是最低劣的政治手段。
但身为帝王,绝对不能或缺的是杀心。
是即使韩信为他立下赫赫功勋,但到了该动刀时,却能够毫不犹豫拔刀的决心。
刘邦从长乐钟室出来,走出厚重的宫门,突然屹立不动,定定地远眺前头的未央宫。
一抹如血的夕阳从高大的树荫中漏了出来,照在他的脸上。
斑斑点点,阴晴不定。
刘邦突然觉得脖子上有点痒。
他顺手一探,却是不知何时,顺着绶带爬上来一只黑蚂蚁。
“韩信啊韩信,俺刘老三知道,你也不容易。”
刘邦伸出两根手指,轻巧地将蚂蚁捏起来,又遗憾地叹了口气。
“但没办法,谁叫你该死呢!”
他手上却毫不犹豫地搓了一搓,将那只蚂蚁捏死,信手一扔。
蚂蚁在风中一翻滚,须臾不见,无声无息。
刘邦连余光都不曾往那边一瞥,大袖甩了甩,“啪啪”有声。
这才是君对臣,该有的态度。
不平?
真有什么不平之意,广袤的大地上,还怕多一个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