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听城里的老人说,那是自建城以来下过最大的雪。老人们时常聚在一堆谈论着这场似不详的大雪,然后被各自儿女骂骂咧咧地领回家去,并要求到不准再迷信。
大雪压断了电线,小城连停了一周的电。屋里的火炉很暖,外边寒风刺骨。那一年,懒惰成性的男人们不时嚷嚷着屋里太闷,要外出透气。
城里来了个女人。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男人看腻了自家女人后,看向窗外想寻觅其他风景的时候,看到了新来的陌生的女人。之后城里的男人都知道城南来了个女人。
城南变得热闹了起来。男人们身上顶着新雪,互相道着好。
“我给你们说,那天我看到她的脸了,那叫一个美啊。”低矮的男人搓着手骄傲地说到。
旁边的男人们齐齐看向低矮男人,一脸羡慕。猜测着这个女人的情况。
“我猜呀,她肯定是从南边逃难过来的。”
说不定人是哪个和家里堵了气离家出走的大小姐。”
“也可能是谁的二奶。”
男人们一阵哄笑,满脸的不屑,但眼睛还是使劲地往门缝里看去。
男人们诚挚的眼神好像有着实质般的力量,门打开了。
“你们吵到我休息了,现在可以走了吗?”
……
……
喜欢吹嘘自己是这个城里男人们的通病。女人们听惯了耳边的吹嘘,突然变得安静反倒有些不适应。
“怎么散个心回来像丢了魂一样?咋啦?见鬼了?”
生活中有很多常见的句式,比如“你好”,“交个朋友”,“吃了吗”之类。有常见的句式同时也就代表着有常见的人,比如眼前的女人。
相同的句式出现在所有女人对男人的问话中,因为所有的男人都魂不守舍。女人们都很好奇,不知道自己的男人为什么出去了一趟后就变得有些粗暴。
老人们聚在一堆,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看吧,大雪必有不详。”
……
雪停,春种,夏乏,秋收,冬雪。自然有很多不可逾越的规律,比如冬天后就是春天,春天就要播种,夏天人一定会困,秋天就要收获,然后就是冬天。
城里的树多了圈年轮,城南的屋门很少打开。男人们还是会不时来这里散步。当然被后来知道男人们那天魂不守舍的原因后,男人只要来城南,女人就会骂。
两年,城南开了家酒馆,只准外带,不可堂食,只在冬天卖酒,酒上还浮着绿色的泡沫。城里的男人们养成了冬天喝酒的习惯。人们叫她莎。
又年冬天,南边战事不利,男人们饮着不知名的酒,看着军阀队伍后撤到了这座小城。
五年,那年聚堆的老人们去了大半,城里也新添了不少小孩。后撤来的军爷们没有土匪味,和城里的人其乐融融。军爷们也爱上了喝酒,但更多的是爱看这家店的主人,莎。
莎很少和男人们说话,只在必要的交流上做出回答。比如酒叫绿蚁酒,比如她喜欢坐在红泥做的火炉旁饮酒,比如绿蚁酒便宜是因为她想让绿蚁便宜。
十年,军爷们成了百姓,至于那些枪械,早换成酒钱喝进了肚里。男人们还是喜欢没事就来这里转转。女人们也早已习惯,反正莎不会理会他们。
二十年,小城规模扩大了一半。新成的大人也爱上了绿蚁。莎的眼角多了些皱纹,这更惹得男人的喜爱。
三十年,听说南边某个真正打过仗的大军阀死了,军阀太太带着残兵正往这来逃难。城里的人们慌了神,但不忘继续饮着绿蚁。莎也愣了神,然后以绿蚁卖光了为由早早关了店,留下一群睁大着眼看着几乎满溢着酒桶的说不出话的男人们。
军阀太太进了城,小城被接管戒严,人们不得随意外出。男人们叫苦呼喊要喝绿蚁,放他们出去。声势浩荡,此起彼伏。
城外饿殍遍野,城内绿蚁红炉。
新雪洒在了军阀太太肩上,却迟迟没有被掸去。
没有店名的酒馆门口,军阀太太使劲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良久,掸去积雪,转身离开。被弹下的积雪如土丘立于平原,很厚,很厚。
男人们又喝上了绿蚁,兴奋的说,多亏了他们的争取,大家才又能喝上绿蚁,见上美人。
莎如往一般,没有丝毫反应。
第二天,军爷们拖了一个崭新的用红泥做的火炉,说是他们的头要送给莎。大军阀死了,军爷们的头自然成了军阀太太。于是那天刚开张的店又莫名其妙的卖完了绿蚁。
这一年,绿蚁时常被卖空,军阀太太也不时遣人来送些小物件,比如红泥火炉,比如红豆。但军阀太太和莎始终没有见过面。
炮火终于来到了城外,整顿好的军爷们被派出对敌,横尸遍野。城破了,这一年的雪是自建城来最大的雪。
男人们携着妻子连夜逃跑,城里混乱不堪。火光冲天。
莎坐在屋里,饮着绿蚁。年岁在她身上留下了厚重的痕迹。
“火炉用着还习惯吗?”屋门被人从外边推开。
莎没有回头,没有说话,看着绿蚁上的泡沫。
“在我们那里,绿蚁最出名,最廉价,但也最令人回味。”良久沉默。
“那年的局势很危险,我不得不离开,不然我们都不能活。”
“所以我一直在等,他死了我就来了。”来人自顾说到。
“所以呢,军阀太太?”莎说了句话,抿了口酒。
“城破了,我想着不会太安全,于是我就来了。”军阀太太说。
“来了一起等死?”
“是来了一起死。”
火炉里的木炭噼啪地响着,炉上的绿蚁汩汩冒着热气,走失的孩子大声哭喊着,然后被急忙寻来的父母抓住一顿打。炉里透出的火光把两个女人的身影映在墙上,随着火光摆动。
“这么多年,你爱过我吗?”莎看向军阀太太。
“我去了你出生的地方吃了粉,那里的粉的确好吃。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有家卖烤红薯的店,那个老板把店传给了他的儿子。你一直想吃的大闸蟹,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那家的糖葫芦的山楂有些酸,还没长熟就被老板急着挣钱做成了糖葫芦,那家馆子里的烧鸡不愧是招牌......”军阀太太说着话,莎看着火光映着的影子。
军阀太太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喜欢看雪,南边没有雪。”
残余的军爷们和进了城的贼厮杀着,雪混着血洒满了城里的土地。
没有人能够清楚是天上的雪大一些,还是地上的血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