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不太化妆,各式的化妆品总是安静地躺在盒子里,如同深宫之中等待临幸的妃子,许久等不到,已失了昔年妍色,颇有些幽怨苍凉。倒也是会于心不忍的,但私心里宠着的,也只有口红。各色的口红,妆点不同的心境。
有一个认识超过10年几乎从未见她化妆出街的朋友,从贫穷的学生时代到富足的中产太太,一路不离不弃保留的一个爱好,便是购入各种大牌口红,放在家中细细把玩一阵之后,或是网上二手转卖,或是赠了相熟的友人。去了旧爱,再觅新欢。
有一个在微信上保持点赞之交几乎不化妆不见人的朋友,做老师做老板,成熟稳重大女人,终日忙碌,席不暇暖,忙里偷闲发个朋友圈,独爱分享新入的口红,欢喜流于言表。粗粗算下来,不到一年时间竟收入了近40支之多。满屏华彩,目眩神迷。
莫要纠正我所谓口红、唇膏、唇彩、唇釉、唇蜜之类的区分,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我执着于将可涂抹在唇上显色的,一律称之为口红。
口红,是许多女人的蛊,不知何时何地何人种下,融入骨血,无药可解。
十二三岁的时候,读三毛的书,读到她被学校和书本囚禁苦役的一片迷蒙的童年,那样的童年,老师的口红和丝袜,是眼前所能够看见的脱离苦难的微弱的光,令她小小的内心里对成长这件事充满了巨大的渴想,和悲伤,长大会是一种极大的幸福和解脱么?她在作文里哀哀地表达对现有的无助:“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的年纪就要死了。”结果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训斥:“你的二十岁难道只要涂口红、打扮、穿漂亮衣服?”三毛说,老师是不可能懂得的,懂得一支口红并不只是代表一支口红背后的那种意义。
童年于我,苦难迷茫倒不至于,只是一直被教导灌输的,是坏女孩才会把心思放在穿着打扮这种事情。不知那个年代的父母,是否都有着奇特的审美?我妈坚持认为我无刘海扎马尾穿宽大无腰身校服的样子最好看,时至今日,她自己也要跟一起跳广场舞的伙伴拼形象了,却依然对我出门前的妆扮表示不屑,而她所谓的“买个菜都要浓妆艳抹”,也不过就是我为了气色显好而涂了一支稍正的口红。少时的我,早熟又叛逆,又不肯做“坏孩子”,唯一可以正大光明被打扮的机会,是参加学校的文艺表演。在开演之前,细细感受老师手中那一支口红在唇间片刻游走的触感,哪怕脸被涂成了调色盘,仍是乐此不疲的。我想,我妈是不可能懂得的,懂得一支口红并不只是代表一支口红背后的那种意义。
仍是犯过错的。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清朗的周日下午,阳光透过窗户正好照在亲戚家的梳妆台上。我还记得,那是一支银白色圆管的口红,拧开盖子,亮橘色的膏体在阳光下闪耀着莹润的诱惑。脸红心跳,手指哆嗦得厉害,待到平静下来,那支口红,已经安静地躺在我的书包里。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我曾在那个明明不化妆却又爱口红的朋友家里,看她像葛朗台把玩钱币一般,将她的口红们一字儿排开在桌面上,摩挲,欣赏,涂抹,擦拭,她脸上的表情,不亚于热恋中少女般甜蜜沉醉。末了,悉数收起,等待下一次把玩,间或挑出一两支,仔细斟酌了,搁在一边。“爱,是真心的。”她笑着说,“爱,到这里刚刚好。”我忽然觉得她是位哲人。
我曾在那个爱化妆且特别钟情于口红的朋友的朋友圈里,看她如美妆博主盘点爆款一般,将她的口红们一支支拍下照来,品牌,色号,心得,推荐,字里行间的兴奋热情,不亚于怀春少女对男神优点如数家珍。我好奇于经商的她如何肯抽出时间来做这样几乎毫无收益可言的事情。她隔着屏幕打给我:女人的化妆包里,永远少一支口红。我想我看见了她眉间的神采。
做了全职妈妈之后,我常常怀念曾经的上班时光,无关青云,无关风月,只是单纯地怀念,那些在描眉画目中没有被辜负的晨光。最怀念的,是最后那隆而重之的一步,挑一支口红,拧开盖子,轻轻旋出膏体,嗅一嗅似有若无的甜香,对镜,沿着唇边勾勒出浅浅的印,再压着唇瓣涂抹开来,抿,小指缓缓划过,匀开去。功成,便有了自己是个大美人的错觉,欢欢喜喜出得门去。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听说,在男人的审美里,有没有抹口红是判断女人是否化了妆的标准。
听说,在女人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一支口红不能解决的,如果有,就两支。
很可爱且有道理对不对?
那一支亮橘色的口红,终是没有胆量带回家,何处来,何处去,它安安静静地躺在亲戚家被阳光照亮的梳妆台的柜子一角,躺在一个女人对于美的自主意识觉醒时的某一记忆深处,成了她的蛊。虽然到后来,当她有能力的时候,再没有买过同样颜色的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