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伯常家。
许伯常在吃晚饭。墙上满是奖状,似乎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许老师是一位好老师。许师母仍在院子里洗衣服。
“又洗衣服啊,”邻居拎着西瓜打从小院里经过,“天天洗啊。”
许师母两眼失神地“啊”了声,两手仍然机械地在搓衣板上使劲地揉搓着衣物。她想起什么似的,冲屋里喊道“哎,甭给我剩啊,全都吃干净了。”
许伯常一个人在屋里继续吃,筷子刚伸出去,就听到这句。他手里的筷子停了下来,思量着。
院里又喊来一句解释,“天热,饭放不住。” 这回,语气稍稍和缓了些,但是结论还是不容置疑的。
许伯常拿着筷子,端着碗碟,走出屋子。从她跟前走过,满眼敌意地看着她,就好像在抗议这种要求吃干净的威压,也丝毫不理会她抬头询问的目光,径直走向那位邻居。而邻居这会儿,正在洗西瓜。
“我来帮你,”许伯常拿起瓢,帮着舀了一瓢凉水,浇在西瓜上。
她看着许伯常,失神了片刻,又低头一下一下揉搓手里的衣物。
“哦,谢谢。”邻居说,“一会儿,切半块给你们送去。”
“给你儿子留着吧。”许伯常和善地说。
“净帮他补课了,吃块西瓜算什么呀。”邻居回答。
她揉起衣服来力气更大了些,似乎这样可以把心中的憋闷和不痛快悉数揉碎、洗净。
“都是街坊,应该的。”许伯常在那边和声细语地说。
许师母终于忙完了,开始坐在饭桌前吃饭。她的晚饭很简单,只一些咸菜,加些开水就行。
许伯常这会儿已经斜倚在单人床上看书了。看她终于开始吃饭,饭食竟然如此简单,不禁有点意外。
她刚端起碗准备吃,就听得院子里“通” 的一声响,就放下碗筷,朝院子里走去。许伯常听到动静,也转身,掀开窗帘朝外看。
她来到小院,没看见什么人。邻居听到动静也走出来,四下观瞧。许师母看到地上一个白白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还绑在一块砖头上。信封上写着“刘淑芬 收”。
她打开信封,果然有信,就一张纸。就着月亮和房间里射出来的微弱亮光,她看了起来。
“刘姐,没事吧。”邻居担心地问。
她什么也没说,径直回屋。
“渣滓洞,集中营!”她一进门,就把信纸一把扇在许伯常不明就里的脸上。“亏了良心吧你。”
两人顿时都沉默了。
“你说话呀,”她满脸都是委屈,看着许伯常。
“你打死我吧。”许伯常已经平静下来,直视着她的目光,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打死我,你每个月少30斤粮票。”他又不忘提醒一句。
她心里挖苦地说不出话来。以前的许伯常,是那个与自己山盟海誓的后生,是答应与自己相守一生的男人。可眼前的许伯常,自从上了大学,忽然就变了,变得陌生,变得疏离,变得冷冰冰,好像每一个眼神都对自己百般的弃,似乎自己身上那些昔日的美好,往日的情义,在许伯常的变化中也消失殆尽了。自己也试图温柔,试图体贴,百般尝试,竭力挽回,可终究融化不了这块千年的寒冰。现在,他竟然把自己想象到如此不堪。
“你以为我供你上大学,嫁给你,把饭留给你吃,是贪图你挣的30斤粮票。”她强忍住心头的凄凉,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似乎自从嫁给许伯常那天就同时嫁给了眼泪,这些年,眼泪早都流干了。“当初是你说,你要跟我过一辈子,你说的,是你说的。”她绝望地捶打着许伯常的前胸。
许伯常把脸别向他处,实在不想看这张以死相逼,哭着喊着要嫁给自己,又毫无共同语言,整日就知道抱怨和发狠的苦脸。他忍无可忍,径直躲开,只留下她在原地和一团空气较劲。
许伯常到自己的柜子里拿出自己的水杯,又拿了自己的暖水瓶给杯子里到了水。
“这封信上还说,”她转过身,看着许伯常,举着那封没有落款,没有寄信人的信, “给我们单位的领导也送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你们想搞臭我。”她的目光犀利起来,“许伯常,连我厂里那些最好的姐妹我都没有说过,外人只看到我怎么打你骂你,可是他们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的我。”说着,眼里全是冰霜。
“胡说,”听到这里,许伯常愤怒地把杯子往桌上一蹲,“我什么时候碰过你。”
心底最深处压抑许久的悲哀与绝望被这句话搅动,又翻滚起来,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忍了又忍,待情绪稍稍平静,她才悠悠地说,“你不是用手打的我,是用你的态度。”
而听众这会儿已经喝完了水,开始收拾整理自己喝水的那一套工具。把暖水瓶放回原处。
“结婚这么多年,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分得清清楚楚,”
听众转身回来,准备把水杯也放回原处。
“你是你的,我是我的。”她的语调提升了一度,同时,一手打翻这个即将被收起来的水杯。“我把你的杯子摔了,你宁肯拿自己的饭碗喝水,也不会用我的。”说着,她气急,扔下那封匿名信,快步走到橱柜前,端起许伯常的一摞碗,回到他跟前,“现在,我把你的碗也摔了,你会用我的杯子喝水,我的碗吃饭吗?”
许伯常已经厌弃地来到自己的书桌前,开始批改学生的作业。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悲伤再次袭来,似乎就要冲过身体,把她打到在地。“你让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她举着碗继续说,“你对自己的学生,邻居,售票员,所有的外人,都和蔼可亲,只要这屋里只有你和我,你就冷着脸。”
“那你还非得跟我过。”
“当初是你说,你要对我好。”
“当初,”许伯常跳了起来,“人就不可以变吗,人为什么不可以变?”他抢上一步,双手抓住饭碗靠近自己的这一边,摇晃着,争夺着,“为什么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变,而这件事情就不能变,为什么?!”
碗的那一边牢牢被对方握住。两个人就这样抢夺,就好像抢到了,就拿到了问题的答案。
终于,她举起碗,奋力朝地上一摔。
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不能!”她绝望又执拗地喊道。
四目相对,眼睛里只有仇恨和敌意,竟看不到一丝爱怜,甚至连亲情都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