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梦回故乡,每每都是迷失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凛冽的寒风如狮子般在耳边吼叫,寒冷如锋利无比的暗器刺痛着每一寸露出棉衣的肌肤。归家心切的我四处急切搜寻着那间茅草屋,渴望着那间茅草屋里微弱的烛光能即刻映入眼帘,盼望着一脚踏进屋内,当即烤起热腾腾的炉火,湿冷的布棉鞋会冒起白色的雾气,过一会再钻进那张土炕被窝,感受那滚烫的热炕头,……
小说《林海雪原》中座山雕的老巢继续向东北方向300多公里,在一个地图上很难找到的小山村里,有一排十间左右的茅草屋,其中一间最普通的茅草房,四面的黄土坯墙不均匀的裂缝被不同年份和颜色的泥巴糊住,前后破烂陈旧的木框玻璃窗上糊满用来挡风的塑料布,屋内仅有一铺大炕,这就是我的家-一间最普通不过的茅草房。我出生在那间茅草房里,也在那里长大,甚至直到大学毕业,我们一家四口依然蜷缩在那间茅草房里,从没搬过地方。
里屋
透过模糊不清的玻璃,依稀可以看到屋里连着土炕的一堵火墙,火墙把住的空间和做饭的空间隔离开来。之所以叫空间,是因为实在无法把厨房和卧室这么现代化的词语和它们联系起来,会误导别人。我们一般称之为里屋和外屋。里屋和外屋之间有道门,推开门进入里屋就是里屋地。在炕和窗户之间有大约两米宽,四米长左右的空间,那就是里屋地。隔开里屋和外屋的墙,不全是火墙,只有连着炕的那部分是火墙,其他部分是土胚承重墙。墙上挂着我们家的老照片,我和姐姐小时候的照片,父亲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全家的合影,照片周围还点缀着若干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头像。墙上这些照片挂上去后就再没更新过,我印象中几乎小时候也没怎么照过像,墙上的照片啥时候照的我也不记得,家里更没什么相册。后来彻底离开老家时,父亲收了老照片,再后来父亲走后,姐姐给我留了几张老屋子墙上的照片做念想。照片正下方摆了一张带抽屉木桌,木桌上有水壶,收音机等用品,我和姐姐写作业也在这张桌子上。里屋棚顶挂一个灯泡,开灯的线垂在火墙边上。但是灯泡开关总是不灵光,经常要反复拉扯好多次才能打开和关闭,早年由于经常整夜整夜停电,所以使用率不高,还是蜡烛照亮为主。里屋的棚顶都是用老旧报纸糊的,而且是各个年代的报纸都有: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报纸随着岁月流逝和煤烟熏染下变得老旧发黄。棚顶报纸上还挂着经年不曾打扫的积尘,那灰尘像小孩淘气的鼻涕,你看着仿佛风一吹要滴下来了,转个眼,它又回去了,总之不管怎么看着摇摇欲坠,就是不会自己落下来。而且再过几年,好像那如树须般的灰尘还依旧在,俨然已成为家中摆设的一部分了,似乎绝不会看着不顺眼,估计打扫没了还有点不习惯呢。我印象中家里好像就没正经打扫过这屋顶,即使哪里破了洞,也只是再糊一张报纸上去,再糊上去的时候也并不会顺手打扫一下周边的灰尘。那时吃饱饭才是头等大事,其他好像都顾不及考虑似的,不过记忆中不管怎么忙活好像一年之中也没吃饱过几次。我躺在炕上没事的时候,喜欢看报纸上的文章,可总是看到紧要处,那内容就被另一张报纸遮了,只能无奈放弃,再从头读一段新的。不过,后来里屋放了一个全家最贵的物件:黑白电视机。什么射雕英雄传,什么剪梅,还有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都是在这台电视上播放的,承载了我们童年最多的快乐。
外屋
外屋和里屋的面积其实差不多。外屋靠近火墙的位置是灶台,灶台上有一口大铁锅,我们家所有的饭菜都出自这口锅。日常多是在锅里炖些东西,然后四周贴上苞米面饼子。可千万别和现在东北饭店的铁锅炖联系在一起,因为那时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肉,更别说什么小笨鸡啥的了,炖的大多数是土豆白菜茄子之类的。那苞米面饼子也是粗加工出来的玉米面,饼子吃起来干涩难咽。东北虽然是大米的故乡,但那时候还是凭票供应,所以米只能用来煮粥,很少机会吃到米饭。也因此小时后没觉得东北大米有啥特别好吃的,可能因为好吃的都没进过我们的口吧。那灶台一般烧柴火,有一台小的鼓风机,但是经常停电,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小孩子搬个小板凳坐在灶台前用蒲扇煽风和加柴火。记得有一次父亲母亲不在家,我和姐姐做饭。恰好我弄了一条大鲫鱼回家,我俩欢天喜地的准备煎鱼。那好像是我俩第一次煎鱼。我负责填火和煽风,姐姐负责煎鱼。锅热了之后,姐姐拿出油瓶往锅里倒油。那时的油也是凭票购买,所以每家的油都不多,姐姐不小心倒多了,差不多是平时的几倍(平时其实也只滴一滴做做样子)。她正在懊恼中的时候,负责填火的我已经把火烧的很旺,看着滋滋的油烟,我督促她快点放鱼。本就在懊恼油不小心倒多了的她,迟疑了一下才手忙脚乱的把鱼倒进锅里,一大声滋啦啦的响声和溅出的滚烫的水和油把她吓的跑到了一边。哪知这个时候旺火加油稍微多,锅中的油竟然烧着起来,整个锅里火光冲天。坐在灶台前的我大惊失色,忙乱中喊着“姐,拿水浇火”!姐姐慌乱中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急冲冲过来一下子就泼到灶坑里柴火上。一大股烟灰扑面而来,还在灶台前的我瞬间变成大黑脸,只剩下滴溜溜转的眼睛还是白的。火小了,本来就不算多的油也很快灭了。我不停埋怨她为啥不把水倒锅里,而要倒进灶坑,害得我满脸灰,她却只顾得看着我的大花脸捧腹大笑!不过,那次煎的鱼,是我小时候印象中最好吃的煎鱼,即使长大后,也再没品尝到过那么美的味道了。
灶台的旁边就是炉子,炉子只有在冬季取暖才会烧。炉子和灶台的烟和热气都进入炕,因此烧炉子和灶台的时候炕都会热,但是火墙只连接炉子,因此只有烧炉子的时候火墙才会热。
外屋地还有一堵墙,是黄土胚墙,这堵墙把我们和邻居隔离开了。墙很厚,因此隔壁两家说话是听不到的。墙根下放着一个大水缸,水缸最早接的是手工压的水井。后来乡里水打出来地下水,可以集中供水,于是我们就只接个水龙头,到点接水。万一没水了,就需要家里人去公社的大水井去担水。长大后我始终怀疑乡里集中供水的地下水矿物质超标,因为我,父亲,母亲后来都陆续查出来胆结石,都因此做过手术。只有当时去山东读书的姐姐逃过一劫,没喝那地下水,没得胆囊炎,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大水缸的旁边一般还会有一个大缸,一般是用来腌制酸菜的。剩下的空间就是外屋地了,推开正门进来的就是外屋地了。里屋地和外屋地都是泥土踩硬自然形成的地面,坑洼不平不说,沾水还容易泥泞滑倒。
来客
即便那个年代的那个环境下,我依然觉得我家住的茅草房绝对算是陋室,但也还算经常有客来。只不过对比刘禹锡《陋室铭》笔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觉得我家来的客人还是白丁多些,粗人多些。父亲本就好交朋友,而且他一直身体不好无法干重体力活,加之我家在乡里无亲无故,剩下我家都是妇孺弱小,因此他需要朋友帮忙做重体力类的活计。比如火墙掏灰。火墙两年左右里面就会挤满灰,如果不拆开墙把灰掏出来,你烧多少煤火墙也不热,还冒烟呛人。但是把火墙的砖一块块拆下来,把灰掏出去,再把砖一块块砌回去,真的是个大工程。这时爸爸一般要找两三个人帮忙,干完活又再多邀请几个朋友一起来喝顿酒。再比如冬天运煤。在北方,储煤过冬是件大事。早年的时候家里煤不充足,我要每天背上一个篮子,到公社锅炉后面翻找没烧透的煤渣回家继续烧。后面,父亲认识了一个市里矿上的朋友,愿意每年接济家里一车煤,解决了家里烧煤的大问题。但是一大卡车煤运回来,还是需要找人把煤卸下来啊。于是,父亲要找几个干体力活的朋友帮忙卸煤,然后再多约上他的几个朋友一起来喝顿酒。总之,就是有喝酒的时候,他总要多邀请几个朋友,都是我的各种叔叔,大爷。他们一般是不帮忙干活,只是来家里喝酒,但是他们多还是乡里的一些小干部,也算是父亲的同事吧。招待客人,东北叫来客,这个发音是qie,不是ke。来客对我们小孩子来说还是很开心的,因为来人家里气氛会好些,平时都是挺压抑沉闷的。而且因为招待客人要炒菜,所以无论如何我们小孩子都能揩些油水。一般招待客人都要七八个菜,要有一个酸菜炖肉算是大菜,其他都是花生米,土豆丝,炒鸡蛋之类的。我们揩油的机会只在出锅上菜的一瞬间,因为母亲和我们小孩是不能上桌吃饭的,而他们喝完酒,基本什么都不剩了,连米粒基本都不会剩下。大人们以喝酒为主,因为如果敞开肚皮吃,估计几分钟就解决战斗了,而他们经常会喝到半夜。他们一般先是扯着嗓子互相恭维一遍,“谁谁都是好兄弟好哥们,有事都要出人出力之类的”,然后端起杯敏一大口,接着不约而同把筷子伸向肉最多的大碗。待肉都吃完了,就主要是炒鸡蛋,然后土豆丝,最后花生米。有时喝的兴起,酒还有菜却无的情况下,父亲会醉醺醺大声吆喝母亲再弄几个菜来。但是哪里还有什么菜呢?于是母亲经常就是要么切一盘西红柿,撒上些白糖,要么就是打开一瓶平时生病才吃的桃罐头充数。也只能这样了。我们家没有地上的饭桌,我印象中都是在是炕上放一个矮脚的桌子吃饭。他们在里屋喝酒,大嗓门儿的聊天,我和姐姐坐在外屋打发时间,母亲则随时准备递些他们喝酒需要的东西。他们不走,我们也不能休息,也没地方休息,他们走了,我们一般也很难马上休息,因为他们走后,父亲有时是喝醉的,我们还需要照顾他。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厌恶喝酒,也许就是太早见了太多他们喝酒的样子。真是不知道为什么东晋那么多大才子都热衷这杯中之物,而东北冰天雪地的世界里,男人们似乎更爱这一口。
修缮
茅草房是需要经常修缮的。首先草房上的草时间久会烂,基本每年都要换些新草上去。其次,茅草房四周的土坯会裂,会塌,需要每年修补。还有玻璃窗等冬天会漏风的地方,也需要在寒冬来之前尽量修补好。
每年夏天母亲都会拉着我和姐姐去草甸去割草,然后放在原地晒干后再背回来,准备着给房子换新草用。背回来的时候,母亲先用绳子捆好,然后我们每个人扛在背上一点点走回家,大约走一两个小时的路程。记得有一回,母亲和姐姐走在前面先回家,我跟在后头。大约刚进村子,还有半小时到家的距离。我背上的草散了,我费劲力气也无法再捆起来。我无法再背起草,我也无法空手回家,左右为难的我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村里有好心人来了,听我断断续续说完之后,二话不说帮我把草捆起来,并背起草送我回家。虽然我已经记不得那个人的模样,但是我至今想起还觉得心里暖暖的。茅草房怕大雨,如果有地方的草烂掉没及时换,就会漏雨。我有很多次记忆,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我们全家冲出去,搬梯子上房,把漏雨的地方及时用我们背回来的草换掉。
茅草房四周的土胚墙经年累月,被雨冲刷,冬冷夏热之后,会裂缝,会塌方。有些人家会用黄泥巴整体糊一遍,但那是大工程,相当于焕新一年草房。而有些人家要么等着盖砖房了,要么准备搬走了,不会再进行修缮了。而我们家,即无法全面用泥巴翻新,更没法盖砖房。父亲母亲似乎也不太担心这个问题,他们似乎更担心怎么吃饱饭的问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担心。尤其是在考上高中要离开家的那个暑假,我更担心不已。我担心我不在家的时候,这个茅草屋会塌掉,我担心父亲母亲会出什么事,我担心突然就无家可归了。于是我决定干一个大工程。我去砖厂捡了很多别人不要的半块或大半块砖头回来。我自己和泥,然后一点一点把黄土胚墙松软的地方抠掉,然后砌上砖,这样就不怕雨冲刷,不会变的更容易塌房。就这样我一直干到快开学,终于把所有危险的地方全部都修缮好了。
我可以放心的去读高中了。
只要一家人都还住在哪里,不管多破多旧,那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家,不管走多远我都要回去。幸运的是,后来直到我上班给家里盖了新砖房,那个茅草屋都还屹立没倒。但是后来我们全家搬离了村子,把房子卖掉后,买房的人最终还是把这件茅草房拆掉了。不过不怕,它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在梦回故乡的时候,它依然会出现,会带给我家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