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系统，都在一种奇妙的冲突和融合中发展。
——2018年2月芬兰记
带一本童话书去一个童话般的国度，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2月前往芬兰时，手边带着一本《姆明谷的伙伴们》。这是一本童话故事集，作者是芬兰文学大师托芙·扬松。
姆明（Moomin）伴随了所有芬兰人的童年，可以说是芬兰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不过去芬兰之前，我对姆明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是一个白白胖胖，长得像河马的精灵，有各种版本的动画和周边。
带上这本书原本是希望让漫长的旅途更加轻松，因为姆明看上去可爱极了。但有点意外的是，看这本书时，总觉得不像写给小孩子的童话，甚至感到里面的故事，笼罩着一种孤独和忧伤。
01
童话里的孤独
上海到赫尔辛基需要10个小时，我在飞机上读到的第一个故事是《春天的曲子》。
姆明的好朋友，作曲家小嗅嗅，是一个追寻自由的流浪者。春天的傍晚，他正在寻找新曲子的灵感时，遇到了一只小爬虫。
这只小爬虫没有名字，甚至没有人问过它叫什么名字。因为它太渺小了，有成千上万个和它一模一样的小爬虫在这个世界上。小爬虫“一蓬头发下两只害羞的眼睛，就是那种从不受人注意的小人物的眼睛”。
小爬虫盲目崇拜并跟踪着小嗅嗅，希望能像他一样自由自在的生活。
故事到这里还只是普通的儿童故事，直到小嗅嗅为小爬虫起了一个名字：蒂蒂呜。
得到名字那一刻，书里是这样描绘小爬虫的：
“小爬虫在火光中用黄色眼睛看着他。它把它这个名字反复地想，反复地咀嚼，反复地听，钻到它里面去，最后把鼻子朝向天空，轻轻地叫着这个新名字，那么伤感，那么入迷。小嗅嗅感到背上掠过一阵颤抖。”
在小爬虫没有名字的孤独生命里，一切都是那么不可逾越。而有了名字的那刻起，小爬虫打开了内心自我的大门，找寻到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仿佛是一次重生。不同于其他成千上万的小爬虫，它是世界上仅有的蒂蒂呜。
蒂蒂呜离开以后，之前讨厌一直被它打扰的小嗅嗅，突然开始想念它，迫切地想要找到它。
而再次见到蒂蒂呜时，它正在忙于建造自己的房子，甚至没空和小嗅嗅聊天。它说：
“现在我有了名字，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一件事。因为它不仅发生，而且是对着我蒂蒂呜发生的，我蒂蒂呜对它可以这么想，也可以那么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必须赶快过我自己的生活，因为我失去的时间已经太多了！”
这次感到孤独失落的反而是小嗅嗅了。
故事的最后，小嗅嗅写出了春天的曲子：一段是期待，两段是春天的忧伤，其余部分是孤单一人的无限喜悦。
一个关于孤独和自我发现的故事，这…确定是给孩子写的童话？
02
波罗的海的女儿
冬天的赫尔辛基，白色路面上，有交叉的电车轨道和脚印。虽然飘着雪，但没有人打伞，也无需打伞。
这个城市很适合散步，因为街道都比较小。实际上，这个城市本身也很小，人口不到100万，还不足杭州的十分之一。
赫尔辛基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波罗的海的女儿。
1550年，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一世，为了和汉莎同盟的城市塔林争夺贸易，在塔林对面的波罗的海岸修建了这个城市。当时，芬兰还是瑞典的领地，芬兰这个名称就是瑞典语“新发现的地方”。
我和Mr.Black两人沿街行走，从市中心到码头，距离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码头停靠着邮轮和破冰船，海边摩天轮静静转动。偶尔有海鸟飞过漂浮着冰块的海面，飞过码头对面的议会广场，穿梭在城市与自然之间。
岸上有一个露天自由市场，可能因为天冷的缘故，商贩们临近中午才开始支起帐篷，开始出售鱼肉、鹿皮、芬兰刀、首饰等等，也有艺术家售卖自己的油画作品。
芬兰是艺术家和设计师的国度，赫尔辛基曾被国际工业设计学会理事会认定为世界设计之都。从走下飞机踏到赫尔辛基万塔机场的那一刻开始，设计感就无处不在地跟随着你。
市中心的岩石教堂，设计就非常精妙，它建造在天然岩石当中。
我们进入教堂的时候，一位金发女子正坐在教堂左侧巨大的管风琴前试音。教堂内音效极好，当覆盖在岩石上的雪水融化，水滴从教堂四面的岩缝中渗出，顺着岩壁流入地下水道，教堂内部就形成了绝佳的回响效果，因此许多音乐会选择在这里举行。
如果说岩石教堂的设计是自然和文明的完美结合，那么更加生活化的设计则来自赫尔辛基一个名叫iittala的小镇。
这个在世界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小镇，能制作出全世界最好的玻璃，并把玻璃餐具这种家居用品，从单纯的容器发展成为具有创意的设计用品。如今，iittala已成为芬兰设计的代名词，入选全世界最具影响力100个品牌。
iittala的每一件产品的包装上，都印有设计师的头像，也体现着芬兰人对艺术家和设计师的尊重。
赫尔辛基市中心有许多艺术工作室，其中有一间，就是上个世纪姆明的创作者托芙·扬松的工作室。而在另一条街的转角处，刚好能够和托芙的工作室相望的地方，有另一个工作室。里面的主人是托芙·扬松的爱人，同是艺术家的杜丽基·比艾迪拉。
03
姆明谷的冬天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姆明在芬兰大受欢迎。托芙和报社的合约要求她连续七年，每周都要创作六组漫画。压力消磨了她对绘画的热情，她开始失去创造力并厌恶自己的作品。姆明的故事似乎要完结的时候，一个新的灵感走入了托芙的生命。
在某个寒冷的冬天，一场派对过后，托芙受邀到一位艺术家的家里听爵士音乐唱片，这位艺术家就是杜丽基（杜媞）。托芙的工作室离杜媞家有些距离，大雪漫天中，托芙穿过树林步行到杜媞家，一路想着即将到来的体验。她们聊着唱片，聊着巴黎，聊着所有恋人之间的话题。
杜媞不仅成了托芙的生活伴侣，更点燃了托芙重新创作姆明故事的热情，她开始写出《姆明谷的冬天》。
这是一本属于杜媞的书，书中有个热爱大海的假小子迪琪，就是以杜媞为原型。迪琪是姆明的灵魂伴侣，就像杜媞对于托芙的意义。
在《姆明谷的冬天》里，冬眠中的姆明被打扰了，他第一次在冬天醒来，看到这个世界陌生的一面，在这之前他只经历过温暖的季节。不知所措的姆明在迪琪的帮助下，学会了在新环境中生存，经历了很多新鲜事物，正如和杜媞在一起的托芙。
之后，托芙和杜媞一起环球旅行，并在芬兰湾的一个小岛上，花了两年时间自己动手建造了一间面朝大海的房子，在那里度过了30个夏天。离开小岛时，她们都已经70多岁了。
在书里，姆明重新认识了姆明谷的冬天。而要真正认识芬兰的冬天，我们要前往另外一个地区：拉普兰。
04
梦幻拉普兰
拉普兰区在芬兰北部，位于北极圈内，首府是罗瓦涅米。世界各地的人都来这里追寻极光。
罗瓦涅米的样子，就是我们小时候幻想的冰雪童话世界。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冬日里所有树木上都覆盖了厚厚的雪，如同冰雪奇缘和纳尼亚传奇中的景象，寂静而神秘。
骑雪地摩托车进入原始森林深处，偶尔会看到一片片空旷地，那是被雪覆盖的冰湖。
芬兰有大约18.8万个湖泊，被成为“千湖之国”，这些湖泊主要因冰川消退而形成。冬季湖上的冰层厚度达到10厘米以上。在冰湖上钓鱼是很有趣的体验，坐在冰窟旁边，可以一边欣赏雪景，一边喝着热蓝莓汁，等待鱼儿上钩。
圣诞老人的居所和办公室，就在罗瓦涅米以北8公里处的北极圈上，这里有唯一被联合国认可的真正的圣诞老人。
Santa Claus Office在一座尖尖的木楼里，每天上午10点半，正版的圣诞老人会准时坐在这里，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孩子们。办公室里有一个巨大的钟摆——那是“地球旋转速度控制器”，有了它，圣诞老人才能在圣诞节当天出现在世界各个角落送礼物。
我们在罗瓦涅米的住所，在圣诞老人村附近的玻璃屋酒店Santa's Igloos Arctic Circle。
每间玻璃屋前都有简易的滑雪板和铲雪工具，隔壁有位爸爸带着女儿在门前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屋后的雪有一米多深，千万不要好奇去踩，这里的雪尤其松软，Mr.Black这么干过，结果陷进去很难爬出来，最后冻到喊救命。
房间内却是尤其暖和，除了地暖和空调，墙壁和屋顶的玻璃还有自加热的功能。躺在房间内，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清澈的天空，就像看到世界的另一端。
世界另一端，有个叫姆明谷的地方，里面有一座游乐场。
05
消失的游乐场
游乐场对孩子们来说很好玩，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比如，姆明谷的故事里负责给游乐场入场券打孔的赫木伦。他讨厌吵闹的游乐场和无休止的打孔工作，唯一的愿望就是早点退休，过上安静不被打扰的生活。
赫木伦是姆明系列故事里的一类角色，它们出现在不同的故事里，有的喜欢收集邮票，有的喜欢收集标本，有的是孤儿院的院长，而这位就负责给游乐场门票打孔。
赫木伦的家族合办了这座游乐场，但这位赫木伦是远亲，没有股份，其他人要他做什么他就只能做什么。他一向睡在儿童宿舍里，夜里孩子们醒了就哭，他就只好摇风琴来安慰他们。
“工作以外的时间，他只要一空下来就到一座满是赫木伦的大房子里去。哪里需要人帮忙他就帮忙，因此他从早到晚总是有伴。大家兴致很好，把他们想的、做的和要做的事情都告诉他，只是他们从来不给他时间好好回答一句。”
没有人真正关心他的想法。他有一种缺乏归属感和意义感的孤独。
直到一场雨连续下了八天，建造在沙地上的游乐场倒塌了。孩子们哭得很伤心，这位赫木伦却感到了解脱，他鼓起勇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来到奶奶的旧花园，一座杂草丛生的废弃院子，破旧但属于他自己的地方。
“赫木伦进去以后，仍旧把大门锁上……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打开和关上他自己的门。他这是在自己家里。他不再住在别人的房子里了。”
“这赫木伦低下头冲进这绿色的、友好的寂静中，在寂静中蹦蹦跳，在寂静中打滚。他感到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年轻。”
后来，他还是把这院子改造成了游乐场，因为失去游乐场的孩子们，带着从雨中抢救出来的木马和灯笼找他，希望游乐场打票孔叔叔能满足他们的心愿。
同样是游乐场，对赫木伦的意义却不同。故事的最后，爱静的赫木伦反而不再介意孩子们的吵闹。
这个赫木伦像极了生活中的我们，也许讨厌某个工作、厌倦某种生活的背后，是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故事里游乐场的崩塌也是赫木伦自我牢笼的解崩，他开始鼓起勇气做自己。而最后重建游乐场，孩子们对他的需要，让他找回了某种意义感和价值感。
孤独而温暖的故事。这大概是一本哲学书吧，我想。
06
卢卡小镇
为什么北欧有那么多童话和传说？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天气太冷，夜晚很长。所以孩子们只能围在家里的壁炉旁，听老人讲故事，应对漫长的时间。我原本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直到造访芬兰北部的卢卡小镇后，开始认真的觉得，可能真的是这样。
卢卡小镇建在山间丛林里，属于比罗瓦涅米更北的城市库萨莫。小镇是世界有名的滑雪胜地，天然滑雪场夜晚有星星点点的光，跟随缆车缓缓移动，在雪的映射下看起来非常梦幻。
我们住的木屋Rukan Salonki离滑雪场很近，每小时都有前往滑雪场的skibus。因为Mr.Black的腿伤，我们放弃了滑雪项目留在木屋里。
点上壁炉，火焰让屋内慢慢升温。窗外是零下20度的冰雪，窝在木屋里的感觉很温暖，很舒服。我开始继续翻看这本童话书，此刻如果我的孩子在身旁，我应该会很乐意读给他听。
《姆明谷的伙伴们》最后一个故事，是关于姆明爸爸的。
07
自由的冒险
姆明爸爸热爱自由，他不想做一个只是坐坐阳台的普通爸爸。有一次，他一句话也不说的离开了家。
姆明爸爸上了哈蒂法纳特的船。哈蒂法纳特是姆明故事里一类特别的角色，他们沉默而神秘，一直在海上航行，看上去自由自在。哈蒂法纳特的生活让姆明爸爸非常向往并充满好奇。
跟随哈蒂法纳特航行的一段时间里，姆明爸爸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哈蒂法纳特不断航行，踏上一个岛接着另一个岛，是为了寻找雷雨。雷雨是他们生命能量的来源，有了电他们才能活，寻找电是他们生存的全部意义。
姆明爸爸感到失望，原以为哈蒂法纳特是那么非凡和自由自在。而实际上，他们总是沉默是因为无话可说，他们不断航行是因为无处可留……
除了失望之外，姆明爸爸还发现另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自己也几乎快要变成一个哈蒂法纳特！
虽然在海上这段日子似乎很自由，但好像什么喜欢的东西都没有了。“越来越不去想他在原来熟悉和多变的生活中所遇到的事情，也同样难得去想未来会给他带来什么。”“没有回忆也没有梦想，像漫无目的的灰色波浪。”
哈蒂法纳特就是这样，没有情绪，从不打架，不反对任何人，不喜欢任何人，或者有任何主见。
“永远不快乐也不失望，永远不爱任何人，不生任何人的气，也不原谅任何人。永远不睡，也不觉得冷。永远不犯错误，也不会肚子痛去找医生。永远不过生日，不喝啤酒，也不感到内疚……这多么可怕呀！”姆明爸爸想。
最后，姆明爸爸决定马上回家，他开始想念一家人和他的阳台。他一下子想起了，在家也可以像一个真正的爸爸那样自由自在和充满冒险精神。真正的爸爸就应该是那样的。
姆明爸爸的故事，本质上和小爬虫、赫木伦一样，他们都在寻找真正的自我。
有时我们迷茫，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盲目崇拜别人，就像小爬虫。
有时我们终日忙碌，却感到生活没有意义，就像赫木伦。
有时我们不甘于平凡，迫切想要摆脱现在的生活，渴望成为其他人，就像姆明爸爸。
但最后总会发现，更好的选择是做回自己。
08
冲突与融合
芬兰的夜晚漫长而寒冷，冬季有长达两个月的极夜里没有太阳。
但是在夏季的极昼，即使在午夜，也能看到永不消失的阳光。
芬兰有着古老气质和厚重的历史感，原始森林覆盖率高达75%，城市中有保存完好的教堂、城堡和港口。
但同时，现代北欧设计引领着当今世界时尚潮流。
而芬兰人，外表内敛高冷保守，内心却热情并敢于突破和创新。
这个人口只有500万的小国，是世界公认的创新型国家。在诺基亚帝国轰然倒塌之后，芬兰并没有从世界产业经济版图上消失，还涌现了许多其他全球知名的新兴科技公司。互联网移动端爆发这几年，全球热门游戏厂商中，有大量来自芬兰。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系统，都在一种奇妙的冲突和融合中发展。
一个国家，一个企业，一个个体，都是如此。
我们自己也是这样的系统，现在的自己，和想成为的自己，两个自我常常在斗争、妥协、远离、靠拢，我们在一条自我寻找、自我和解的路上艰难前行。
所以有时候，我们也许会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就像姆明在《魔法师的帽子》里那样。
09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
精灵先生遗失了它的帽子，这顶帽子很神奇，如果戴上它，就会被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姆明不小心躲进了这顶帽子，然后他彻底变了样子，像一个丑陋的小怪物。
所有的小伙伴都不认识他了，他非常沮丧。这时候，姆明妈妈走进来，姆明问：“你认得我吧？我是姆明啊！”
姆明妈妈说：“是啊，你当然是姆明。”
好在，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那个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人，总会认得你。就像姆明的妈妈，总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孩子。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最后，这次芬兰行没有看到极光。
所以又有下一次出发的理由了。
（完）
本文作者 第二人生SecondLife，在这里与大家分享关于读书和旅行，关于转变和成长的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