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童话故事有续写的话,你认为自己现在最像谁?”
“你说像谁呢……”我的朋友茫然地抬起泪眼。
“灰姑娘。”我说。
她有点惊讶,噘着嘴说,“我才不是灰姑娘,他才是灰姑娘,男版灰姑娘。”
是啊,她家境良好,是备受宠爱的独生女,相对而言,那个男生不仅家境不如她,而且也不是家中几兄弟之中最受宠的那个。也难怪她这么认为了。不光是她,大部分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凡是条件不太好最后得到一个美好结局的,往往被贴上“灰姑娘”的标签。
但是,《灰姑娘》并不只有这样一种打开方式。
“如果灰姑娘失恋了,你认为她会怎么做?”我继续问她。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因为童话故事都是写到“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结束了。至于王子和公主后来怎么样,我们都不得而知。
这回,我的朋友皱起眉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也许她会哭……一天哭好几回……”
“对,也许她还会拿着水晶鞋,一天看好几次,感叹当初那么美好的相遇相知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我们还记得灰姑娘在遭遇生活变故后,每天都要到母亲坟前哭几次。所以这样的推测是符合她的个性的。而我的朋友,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但如果是丑小鸭失恋了呢?”
童话里没有写丑小鸭的恋爱,倘若要写的话,一定跟灰姑娘是不一样的;倘若他失恋的话,也一定是跟灰姑娘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呢?灰姑娘与丑小鸭有着相似的“灰”与“丑”的境遇,最后都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但在这个过程中,灰姑娘是被动地(除了坚持要去参加舞会这件事以外)得到馈赠,丑小鸭则是主动地获得成长。灰姑娘如果被分手,她会从王后重新变成灰姑娘;而丑小鸭如果被分手,他会是一只已经变得更好的白天鹅。
所以,当我说我的朋友像灰姑娘的时候,并不是说她外在的条件像灰姑娘,而是她的被动型人格。不光是我的朋友,不光是恋爱,许多人在生活中的许多方面也是如此。每当这个时候,有人就会哭着说“童话故事都是骗人的”。
今天我要为童话说一句:这锅我们不背。
每一个阶段的成长都伴随相应的心理危机。比如,对刚刚结束婴儿期、开始自由探索的孩子,各种各样的心理能量在他身上争夺着主导权。这时候,大人们给他们讲起代代流传的民间童话,在那里,女巫一定得死去,因为他们代表儿童贪婪、嫉妒等邪恶的自我,与另一半好的自我对抗,正义的自我必定要战胜邪恶的自我——这样的故事才能在人类社会代代相传,它们以象征的方式暗示孩子如何处理内心的冲突,使他们能够顺利成长为族群的一分子。所以《灰姑娘》里贪婪、恶毒的后妈和她的两个女儿不会有好的结果,美丽又善良的灰姑娘才会有圆满的结局。
许多民间故事甚至无关道德,因为这个阶段的孩子面对成人的世界,面对父母以及比他有力量的哥哥姐姐,在无意识中他是那么的弱小和无能,他能够战胜困难获得成功吗?所以几乎所有的主人公都是家里最小最弱最愚笨的孩子,但最后的结果却必定是幸福美满的。比如《穿靴子的猫》中小小的猫却能帮助主人获得胜利,它的手段并不那么正当——在这些故事中重要的不是道德,而是一个人获得成功的信念。毕竟,倘若一个人感到自己微不足道,害怕将来一事无成时,选择做一个好人又有什么用呢?
简而言之,童话故事——严格地说我们刚刚讨论的是民间童话,以艺术的方式帮助特定时期的儿童面对他们的心理危机。倘若一个人在错误的时间以错误的方式打开它,还责怪它们欺骗了自己,那么童话真是太冤枉啦!
除了代代相传、集体创作的民间童话,还有另外一种童话,那就是作家童话。传统的民间童话是特定时期的儿童的极佳的精神食粮,长大以后再去重温它便不复有儿时那种味道;经典的作家童话却不同,它们往往是一个主体成长的原型,或者对某个重大问题的思考,在不同的年龄品尝它会有不同的味道——甚至,味道是越来越浓,越来越好。其中最杰出的代表是安徒生童话,比如我们刚刚提到的《丑小鸭》。丑小鸭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磨难之后,在农家小院,终于过上了温饱的生活,但他还有自己的渴望,因为这种渴望,他主动出走,从而有了练习、成为白天鹅的故事。这种“主动”,是传统童话中所没有的。再比如,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在某种意义上,它其实也是一个恋爱失败的故事,但是对于海的女儿来说,她所追求的,并不是一个王子,而是一颗不灭的灵魂——灵魂是她自己的。
追寻自我的成长和存在的意义,是安徒生童话以及其他经典的作家童话不同于传统童话的卓越之处。
我忽然明白了安徒生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人生是最美丽的童话”。人生之所以是最美丽的童话,不是因为如同灰姑娘般获得命运的馈赠,而是因为我作为我,走在这条“光荣的荆棘路”上。安徒生在《光荣的荆棘路》的结尾中写道:“这条光荣的荆棘路,跟童话不同,并不在这个人世间走到一个辉煌和快乐的终点,但是它却超越时代,走向永恒。”可见安徒生虽然写了许多结局圆满的童话,但对于人生这个童话,他并不以为必定要有一个圆满结局才是美丽的。它的美丽,存乎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