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很孤独的人，没有可以聊天的朋友，没有太多的变化，每天就是从这间单身公寓走去办公室上班。我似乎习惯于这样简单安静、却有点无聊的生活。就连和我相处了六年的管家婆菲娜也很少和我说话，每天唯一的谈话就是有关晚餐要吃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们这间房子多了一个新的房客，我的生活终于受到了影响，而且从此有了很大的变化。
那天早晨，当我正要去办公室时，菲娜忽然向我说了一堆话，她建议我把厨房隔壁那间非常小的房间租给那个叫亚斯的退伍老兵，她已经答应替他煮饭了。
我无法拒绝菲娜的建议，因为按照过去的经验，如果拒绝她的任何想法，她就会做出很难吃的饭菜，地板上的厚灰尘也不扫。
就这样，亚斯搬进来住了。说实话，我不但没有那种遗憾的感觉，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新来的房客亚斯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是故事的人，他喜欢说一些真实的故事给我听，使我原本单调的日子多了一些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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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们亲眼看到一个小偷潜入房间，偷走了我那件挂在衣架上的冬衣。当时亚斯还拼命地追那个小偷，结果还是被小偷溜掉了。亚斯不停地骂着那个小偷，情绪激动地走来走去，无法安静下来。到了晚上，我倒了一杯茶给他，希望能让他讲一个故事，使白天的不愉快消失。亚斯说：
“我曾经遇到一个诚实的小偷。”
小偷怎么可能会诚实呢？如果是诚实的人，就不会当小偷啊。我知道我又有一个故事可以听了。
果然，亚斯开始讲一个新的故事：
有一次，我在一家酒馆遇到了一个穿着破衣服的酒鬼，因为同情他没有钱买酒，就买了一瓶酒送给他，没想到他就像一条狗一样跟住了我。起初，他要求在我的房子里过一夜，第二天晚上，他又来找我，后来干脆就不走了。他看起来很害羞，没有个性，就像是一滩烂泥堆在你的面前，赶也赶不走。他的名字叫做里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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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亚斯开始说这个故事时，我就知道这个叫里昂的烂泥巴人，一定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痛苦，因为他说故事的表情越来越激动：
那时候我的日子也过得很潦倒，快要面临被老板解雇的命运了，根本没有能力再收容他。我不断在心里嘀咕着说：“可怜的里昂呀，你是我在患难中的朋友，可是我不能再供养你了，你走吧，你找到的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已经自身难保了。”
我一直想把这些话说出来，可是看到他那种无助哀求的眼神和他那个破旧的红格子包袱，就只好把这些话又吞了回去。
有一天，我的老板决定出国，我终于失业了，于是就只好搬家。我身上所剩的钱不多，只好去找一个认识的老太太家借住，她只剩下一个很小的，就像我现在住的那样小的房间。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因为终于可以摆脱那个无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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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亚斯露出一种悲伤的眼神，停了一下才继续说：
说来奇怪，虽然我摆脱了那个像烂泥巴的人，可是却有一种心酸的感觉，有时候还会梦到他的那个有许多破洞的红格子包袱。
有一天黄昏，当我从外面回来，发现里昂已经坐在我的旧柜子上了，旁边放着那个红格子小包袱，手中还拿着一本颠倒的书，是临时向房东老太太借来装样子的。
我说不出自己当时的心情，又生气又高兴。我想，其实他并不会给我增添太大麻烦的，早餐给他一块面包，中午也给他一块面包，再加一片洋葱，晚上也是面包、洋葱，再加一点儿啤酒。偶尔，能再来一碗白菜汤，那简直是太棒了。不过如果他继续要和白兰地和伏特加酒，那我可就破产了。所以我决定和他谈条件，先答应他可以住下来，但是要他先戒掉喝酒，并且出去找一份工作。我下定决心要让他振作起来，然后在一起共同生活。这样的决定使我也变得更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因为自从失业以后，我渐渐也找不到活下去的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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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斯越说越大声，好像生命中出现了一丝希望：
去帮助这个像烂泥巴的朋友重新找到自己的生活能力，活出一个“人”的样子来，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我仔细观察他的行为，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长处，然后鼓励他去找份工作做。结果我失望了，他简直什么都不会做，连把自己弄干净、整齐都不会。他常出去闲逛，回家时就对着我说一些他所看到的事情，像两个女人在打架，一个女人把另外一个女人的整篮橘子打翻，而且用脚去踩那些橘子，还有一个绅士掉了一张支票在地上，两个农夫同时看到，于是两个人又为了谁先看到支票而打架，最后被警察制止了等等。说完竟然大笑了起来。我却再也笑不出来，狠狠地训了他一顿。我说：
“里昂啊，你还敢笑？我为你感到羞耻。你每天去外面喝酒，晚上就东倒西歪地回家。下次再这样，你就睡在门口的楼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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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因为在训他的同时，也好像在骂自己。我失业已经快要一年了，到现在还找不到一份新的工作。从前里昂也曾经在政府的机关工作，因为不景气的缘故被开除了，从此才变成了酒鬼。
其实发生在里昂身上的悲剧也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而且也发生在其他许多人的身上。大概是因为我发脾气把他吓着了，有一天他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老实说，我心里有些不安，甚至内疚。第二天清晨，当我走到外面的台阶时，发现他竟然睡在台阶上，寒冷的天气使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堆，我连忙把他摇醒拉回到屋里来，并且对他说：
“你不去外面工作，替我守住楼梯有什么用？”
里昂知道我不再怪他，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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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说到这里亚斯松了一口气，他和里昂之间的友谊好像给了他很大的快乐。
不过很快，他的口气又变得有些感伤。他说：
哎，这真是一个听起来又臭又长的故事，你一定听累了。有谁爱听这种穷人和穷人之间的故事呢？我如果能有一点儿钱给他就好了，可是，我真的也没有钱啊。不过我有一条很可爱的马裤，那是我唯一可以像别人炫耀的东西。
我偶尔穿着这条蓝格子的马裤走在路上，虽然天气很冷，我还是忍不住把大衣提高一点儿，想让路人看到我的马裤。或许我身上的旧大衣和这条高雅的马裤太不配了，所以许多路人都会忍不住多看我一眼。原来这条马裤是一个进城的乡村绅士订做的，可惜做得太窄了，最后才落到我身上。我曾经想把这条马裤拿到市场上去，至少可以换十五卢布，但最后还是舍不得，当成宝贝一样放在衣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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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喝到一滴酒了，整个脸都扁了下来，眼睛也在下垂，好像已经失去生存下去的意志了。我想也许趁机把喝酒的习惯改掉，对他并不是坏事。
又过了几天，里昂从外面回家时喝得烂醉如泥，倒在窗台上睡着了。我正怀疑他怎么会有钱去喝酒时，打开衣柜一看差点儿要昏倒，因为我最心爱的马裤不见了。一切事实都证明是里昂偷的，看他喝成这个样子。可是我仍然心存一线希望，于是去找房东太太。房东太太干脆告诉我说：
“我最近也丢了一条裙子，正怀疑是你那个爱喝酒的朋友偷的，你怎么不去问他呢？”
我简直快要气疯了，于是把昏醉中的里昂摇醒，用很严厉的口气问他。他也非常坚定地回答说：
“亚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偷你的马裤呢？我连碰都没碰一下。”
你知道那条马裤对我有多重要吧？如果确定是里昂偷的，我真不敢想自己会如何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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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对付他”这三个字时，亚斯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气愤。事隔两年了，他的火气仍然如此旺盛，马裤对他的重要性是可想而知了。我急于想知道结果，可是亚斯反而放慢了讲故事的速度：
后来里昂就爬在地板上东摸摸西翻翻，好像也替我感到很着急，口里不停地自言自语：“马裤会自己跑掉吗？它会走路吗？”其实我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是他偷的，从他慌张的样子就知道了。他在地板上像狗一样爬了很久，最后竟然爬到床底下去了。我实在很生气，就问他干什么，他在床底下回答我说：
“替你找马裤呀！你对我那么好，为你找马裤也是应该的呀。”
他躲在床底下很久。我相信他是在逃避我的眼光，而不是在找马裤。当他从床底下爬出来时脸色苍白，呆坐在窗台旁很久，然后忽然用疯狂的声音对我叫着说：
“我没有碰过你的马裤，绝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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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他全身颤抖得好像快要倒下去了，声音也颤抖得像哭声，我反而要安慰他说：
“里昂，我没有怀疑你。让我们忘记这件事吧。没有马裤，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的。将来，我们不必去偷、去抢、去看别人的脸色，我们可以去靠自己的双手去工作……”
从此以后，里昂变得更加脆弱，也更加堕落了。他仍然每天出去喝酒，回来就躺在地板上睡觉。醒着时就呆坐在窗台上，可以三天三夜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忽然放声大哭，很可怕，也很凄惨，而且嚷着说要去找份工作。
有一天他对我说：
“再见了，亚斯，我决定要走了。因为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亚斯了。你每次出门都时候都把衣柜锁了起来，那表示你已经不再信任我了。看到你这样做，我总是忍不住想哭。请不要阻止我，我不能再和你相处了。”
于是他就真的走了，而且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担心他已经倒在某条街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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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斯的眼眶湿了，他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我开始到处去找里昂，凡是他可能去过的酒馆我都去看了，并且向他们打听他的下落。酒馆的人都说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个酒鬼了，因为他早就付不起酒钱了。我真的认为我的这个老朋友大概死了，于是便开始注意有没有倒在街上的人。
每当我走在寒冷的街上，便感到一股强大的寒流从四面八方袭击着我，那是一种恐惧、悲伤和内疚交织而成的感觉。我害怕失去这个和我同病相怜的朋友，我为里昂流落在街头、像一只被抛弃的老狗一般感到悲伤，也为自己因为不信任他而锁上衣柜的举动感到内疚。
沿着冷风刺骨的街道行走，可以看到一些没有家的流浪汉，还有醉倒在路边的酒鬼，我走近那些酒鬼身旁将他们的脸抬起来看一看，希望其中有一个人就是里昂。
我沿着一条街又一条街寻找我的老朋友，路上的行人就像天空飞过的小鸟一样越来越少了。白雪覆盖着树木、屋顶和街道，把整个世界都冷冻起来，我越来越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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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我已经要放弃去寻找他的第五天早晨，我听到很轻微的敲门声，像老鼠轻轻溜过地板的那种声音。我打开门，看见头发和衣服上都沾着泥巴的里昂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那一刻，我是多么的开心呀，因为我可怜的老朋友竟然还活着。虽然我相信他是宁愿死在路上都不想厚着脸皮回来见我，可是他还是回来了。
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是说：
“亚斯，我有话要告诉你，所以我又回来了。”
我扶他到餐桌前坐了下来，我可以感觉到他衰弱的躯体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我把饭菜拿出了放在他的面前，我说：“先吃完食物再说吧。你看，我还有昨天剩下的白菜汤，汤里面还有一些牛排的碎肉。面包和洋葱随便你吃。”
乘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时，我又去买了一瓶伏特加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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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里昂看到伏特加酒的眼神可以知道他已经很久没喝到酒了。他抓着酒瓶的手是颤抖的，而且只喝了一小口便喷了出来，把酒瓶又放回到桌上。他对我说：
“我不能再喝酒了，我想这次我是要离开你了，永远地离开了。我有话想说，所以才又回来的。”
他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当我摸他的额头时才发现他正在发烧。于是我把他抬到床上，并且找了一个叫柯斯托洛夫的医生来，给他治病。医生看了床上的病人一眼，对我说：
“你为什么要让一个垂死的人躺在这里？他没有希望了。”
医生留下一些药粉后就走了。
里昂已经昏迷了，只是每当他挣扎着睁开眼睛时就会说一些话。他说：
“当我死了以后，不要花钱埋葬我。你可以把我身上的外套拿去卖，也许还可以还你一些钱呢。”
我知道他身上的那件旧外套是一文不值的破布，可是仍然安慰他说：
“是的，也许可以卖十个卢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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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听到我说“十个卢布”时，嘴角掀了一下，好像很安慰的样子，他大概想终于可以还我一些钱了。当他双唇不停颤抖着想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我把耳朵凑过去，听到他说出了临终前那一句最重要的话。他说：
“那条马裤……哎，亚斯……是我……是我拿走的。”
我的眼泪从眼眶中不停地流了出来，再也止不住。我捉住他骨瘦如柴的双手说：
“我相信上帝会原谅你的，你可以很平安地离开这个凄凉的世界了。可怜的老里昂。”
于是里昂深深吸了最后一口气，垂下了头，把他的灵魂交还给了造物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