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桂云叫桂元,因为她之前的身份证上是这般写的。据她所说,是当年办理身份证的时候,工作人员的失误,导致她被叫了数十年的桂元。我每次叫她桂元,她都会十分严厉地纠正我道:“是‘云’,不是‘元’,他们搞错了。”
桂云的母亲生了四个孩子,她是老二。老三叫顺清,老四叫桂秀,老大死得早,她从来没有给我提过他的名字。顺清跟着自己的女儿去了广州,整日载歌载舞穿梭在各个公园,其乐融融地当起了外公;桂秀数十年前就嫁到了市里,在那边安了家,如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外婆,靠着收租与退休工资过日子,也甚是舒适;桂云在县里成了亲,育有两儿一女。老大这辈子就没出过什么远门,一两杯小酒过日子,在六年前去世了;老二二十年前离了婚,在外漂泊十余年,年过五十了,总算回了家;老三同样是奔波的命,十九岁就外出去闯,前前后后近三十年,如今同样跨过五十岁,也回来了。
桂云说她是苦命人,受了很多苦。桂云小时候因为家里面太穷,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所以她读完二年级就辍了学,和哥哥在家中操持家务。桂云结婚后在国营饮食店做了一段时间的厨师,因为身体原因,过了几年就办理了病退,大家总是调侃她道:“你倒好,白白领了国家四十年的工资。” 桂云退休之后,为了补贴家用,她还自制冰棍,做起了小生意。桂云说要不是防疫站的人针对她,说她卫生不合格,她早就成为万元户了。桂云的三个小孩不是省油的灯,在上学期间打架、逃课、下河洗澡、偷玉米等等,桂云一边拿着棍子管教,一边向人家赔礼道歉。桂云本来以为把三个子女抚养成人,结了婚,总算是可以过些清闲日子,可背孙子孙女时,不慎在桥上摔了腿,腿脚开始变得不利索,脚踝处至今仍留有凹陷。迈入六十岁后,桂云为了能赚点买菜钱,用家里的麻将机开了个“家庭麻将馆”,不料“客人”醉酒闹事,她上前劝阻,把肋骨给摔断了四条。桂云安安稳稳踏进古稀老人的行列,但她的大儿子得了癌症撒手人寰,给她来了阵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如今桂云已经八十岁,每天在家仍旧负责扫、洗、拖、买、煮,有干不完的活,桂云的肠道也出了点问题,隔三差五就得因为肠胃病去住院。桂云不抱怨累,她总是笑着说:“再苦也没有旧社会苦。”
桂云说她认得一些字,但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而且她坚信就是再老十岁,她也不会写错。我问她你不认字,出门在外人家骗你怎么办?桂云会笑着告诉我她很精明,别看她不识字,她什么都懂,她说我这个年轻人算术都不一定有她快:“你们这些年轻人整天信这个广告那个广告,我通通不信,他们骗不走我的钱,我只往菜市场跑,超市我从来不去。”后来桂云知道子孙的工作单位逢年过节会有购物卡发放,桂云会在节假日悄咪咪地问:“还有没有购物卡了,我看见超市里面又说打折了。”
桂云说她不能吃辣,肠胃不好,所以桂云做菜总是很少放辣椒。家里面那个喜欢喝酒的老头喜欢吃辣,她的儿孙也对辣椒情有独钟,可桂云不听,总是用“吃辣对肠胃不好”为由头把大家治得服服帖帖。但桂云喜欢吃自己腌制的咸菜,不管咸菜有再多的辣椒,桂云总是吃的津津有味,有时候满桌子佳肴她都不会过多地伸筷子去夹,就着咸菜,一碗饭或是一碗汤,就结束了她的三餐。
桂云说她不会用手机,只会接听,不会拨打,出门也不愿意带,这可苦了那个喜欢喝酒的老头。桂云喜欢出去溜达,但她不想老头跟着,嫌他出门喜欢乱花钱,所以总是“勒令”老头待在家里守屋。可桂云有时候玩着玩着忘了时间,到了饭点也不见人影,老头只能独自在家一边叹息,一边嚼花生米。老头为此和桂云争执过很多次,让她把手机带着,说是为了桂云的安全,桂云不听,还教育老头:“我有你那么蠢,我这么精明,能走丢了?”在子孙的再三“哀求”之下,桂云终于愿意将手机揣在她的挎包里出门。到后来手机就一直放在桂云的兜里,但手机从来不会是有电的状态。
桂云是43年生人,她很喜欢跟我说她的故事,即使这些故事在桂云的口中一遍又一遍地说出,以至于大家都开始厌烦桂云的滔滔不绝,但桂云丝毫不介意我们有时候的刻意回避,她总是在述说着当年。桂云就像一个说书者,她从六十岁述说到八十岁,每一次说,都有着不同的韵味,不同的场景,但故事总是那些故事,人物也还是那些人物。桂云说她年纪大了,现在的很多事情记不住了,她就只能记起之前发生的事。
桂云说,等她死了,就把她烧了扔进河里,或者随便找颗树,挖个洞,就把她的骨灰撒里面好了,不用立碑,也不要办声势浩大的追悼会,她没什么可追悼的。我说把骨灰撒河里和偷偷挖洞一埋是犯法的。桂云说那就偷偷地做,如果实在不行,那就把她埋在父母和大哥的墓旁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