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间偷走初衷,留下的只是苦衷。于是我总是在一段时光里,怀念另一段时光。
一天,她说我们分开吧。他们纠结了太久了,为此大闹过,也冷战过,疲惫万分。最后她面对昨夜硝烟过后的狼藉,甩手走了。他捡起地上的衣服,揉作一团,丢回衣柜。
八月,南方仍是四处燥热,就连晚上也热得无处藏身。他们租的房子在马路旁,燥热夹杂着噪杂,震荡着他的脑袋和眼睛。他在台灯下,看着密密麻麻的设备说明书,眼神开始茫然。她坐在北上的列车上,婴儿在车上哭了一夜。列车停水,用纸巾一抹,才发现自己已经一脸黑油。她的感情已经枯竭,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睛也呆滞。
九月还是一样,但他告诉自己,必须找回自己。公司进入旺季,新入的设备频频出错。一切都让人心烦意乱。他白天走神,晚上失眠,觉得自己有些无药可救了。她在一个地方停下来,再去另外一个地方。似乎每换一个地方,面对的还是同样一个人,同样挣不脱的痛。
十月来的时候,她已经抵达了最北端。在呼伦贝尔的草原上,她平躺下来。金色的草原,没过她的身躯。她似乎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能找到她的存在,这时泪水才淌了出来。没有抽噎,没有一点委屈,只是不用伪装坚强,她尽情的享受这刻泪水的清洗。痛快的哭过之后,太阳已经爬过额头,晚风吹得草原簌簌的响。秋天止步在江淮附近,没到他工作的地方。他,工作上,挨了批评,受了欺负,默不作声。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确做的不够,只是狠狠在心底下了决心。
秋风吹遍华夏的时候,他终于渐入佳境。公司给他新招了助手,使命感让他不得不更加振作自己。他一边淳淳教导助手,一边抚慰自己的失落。他重新规划了一下自己的工作和学习,似乎看到了些希望,于是又开始起早摸黑。早上是新设备的参数设置和SOP,晚上是技术上和语言上的充电。草原的十一月,早晚已经起了寒风,她给自己买了枣红色的大围巾。正午的阳光还是很好,但是她辞谢了收留她的同学,回到了故乡。
从此两条平行线一直往前延伸。他的助手是个女的,行业内罕有异性,幸好脑袋还算灵光。他倾囊相授,好让自己的工作不再那么紧张。也因此要求特别严格,近乎苛刻。设备操作难不倒人,但是说到工作的流程和艺术,隔着四五岁的年龄与社会上打拼的阅历,小助手有时单纯得完全无法沟通。 当他偶尔反省自己过于严肃,小姑娘在厚厚的玻璃镜片后面眨巴着无辜的双眼,对他的道歉又疑惑又恐慌,弄得他嘀笑皆非。他只好一点点解释社会这个大染缸里各种心照不宣的规矩。几个月之后,一半的工作都能放手让助手完成。
她在中部的故乡,开始了新的生活。取出这三年全部的积蓄,开了个8平方的小店,卖些女人中意的各类用品:复古雨伞、新式鞋包、化妆品以及艺术吊灯……品类之繁杂,令人好奇。像是一个小资女展示开她生活里的百宝箱,时有大胆的中年女性迈进店门,探问怎么使用这些奢侈的非必需品。之后再带过来两三人,这两三人再带过来另外五六人,她的生活终于可以安稳下来了,虽然偶尔还会入不敷出。等到半年以后,生活费之外,已经可以掏出一笔钱再装修一次朴素的门面。她在橱窗前挂上彩灯,玻璃上喷上圣诞的雪花,又在橱窗外立起两个泡沫做的小雪人。把门窗刷成怀旧的绿,再淘回来N多廉价的有异域风情的小饰品,摆在各个角落。她的心开始从颤抖的紧绷的状态慢慢舒缓开来,喜欢上这个窝一样温暖的8平方。
年底的总结大会上,他被总裁点名表扬,暗自松了口气。第二年三月公司给他特批了的30%的加薪,面对催租时盛气凌人的房东,他开始思考有没有办法在这个城市占一席之地。假装顺路的去瞅过几个楼盘,居高不下的房价又让他纠结了。漂浮而来,有没有必要在脚下这片土地上赌上一生?未来还很长。烦恼不已的时候,突然发现助理打眼的厚玻璃镜片换成了细细的黑框眼镜。助理从领导那里拿文件回来,贴了标识,分门别类地放他桌上。松松的马尾滑过眼前时,他突然就笑了,桌上被长久浇灌的一颗盆栽终于开出了红艳艳的花。
四月的故乡桃李竞相绽放,她傍晚外出,在小镇的渠道边采回来大把叫不知名的野草。邻居路过她的小店,看到花瓶里插着这种满世界都有的野草,简直笑翻了。他们夸大其词地侃了半天小镇生活恼人的一面,两个年轻人瞬时就变得格外亲切了。邻居说基础条件的改善,让他看到家乡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所以宁愿忍受这里暂时的灰头土脸。她说年轻的激情过后,发现不想在极端热闹与极端冷漠的异乡寻找辉煌前程,生活安稳舒服就够了。她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打开心门,甚至以为她的心已经在身体里缺失,只留下一具需要维生的躯体。面对新生活时的别扭,让刚回小镇同样不适应的两个人突然就惺惺相惜起来。于是邻居经常在闲暇时过来她的小店,一起打发那些安静中滴滴答答总也走不完的下午时光。
助手的工作越来越熟练,有时甚至超过他的预期。当他再次拍着助理肩膀肯定她的时候,助理仰起头翻了他一眼,说:“来点实际的。”
突然就不再是当年那个有些土气的乖巧小白兔了,助理日渐白皙的皮肤上,画了细细的眼线。他们的关系不再是严肃的师生关系,轻松随意起来。一起讨论周围的饭店和楼盘,以及城市里生活的压力。
当八月的故乡传来她订婚的消息,他下定决心买一套小两房,助理掏出了父母给的三万块鼓励他。
订婚之后,她过来出租房收拾点过去的东西;他也打包起自己的东西,打算搬过去和助理同居了。客厅昏黄的灯下,横七竖八的堆着被遗弃的衣物与盆盆罐罐,又像当年那个战场。这种氛围让人窒息,疲惫不堪,于是她索性作罢。过去的旧物就不要了吧,也不值钱。彷徨地站在乱物中间,捡起一个橡皮储钱罐,惆怅地说:“当年咋就那么惨,坐个公交车都要月初规划好就60块。”
“是呀,那时进新设备我天天加班,赶不上班车还被你数落了。”
“就我那样抠门也还是没存到什么钱,那时算算存够结婚买房的钱要多少年?简直绝望呀”
突然就说到房子,他想起他的小两房,也是亏了当年那么存钱。为什么突然之间一切就都好了呢?工资加了,首付也够了,和助理心平气和地讨论起装修风格。但是一眨眼,他还能看到当年她会突然就红了眼圈,下拉的嘴角费了多大劲才说出来自己的委屈:
“我都25了,我妈还一个人住在老家,还指望着我工作了能孝顺她呢。”
他试着去理解她,日后的生活让她恐慌,止不住的年龄增长也让她害怕。再没有一个比25更好的年龄,但是正是那种时候最没底气,看不到未来。后来,她还单了好长时间,但是再没那么慌乱过。分开时绝望到顾不上想什么未来,疗伤之后就完全接受了那种一个人的状态,自信又随意起来。
她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故事,有次深夜加班回来他想吃饭。出租房欠费停电了,她用开水泡面,他置气就是不吃,索性饿了一夜。晚上他翻来覆去的时候其实她也醒着,就是故意不说话。自从回家后,桌上从来没有少于三个菜,菜不好时她也跟老妈怄气。想起他累得要死后挨饿的那一整夜,突然心酸起来。
什么时候开始,各种不顺心时的斗气就弥漫在两个人之间,一直没有散开过。首先是拒绝说话,后来几次严肃的要聊一下,聊着聊着就开吵了。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
他毕业后来到这个城市,住最简陋的出租房。她放弃学校联系好的实习单位,跑过来他的城市,白天在小公司实习,晚上照顾他的起居。头几天晚上回来,闻到饭菜香他就想哽咽。他几次涎着脸去求公司领导,终于把她安排到他们公司行政部工作。入职第一天走进高大闪亮的办公室,顿时觉得自己是公主,是他呵护下的公主。傍晚时出租屋一闪一闪的白帜灯下,他们在摇摇晃晃、不到四十厘米高的简易电脑桌前坐下,望着对方幸福就溢出了眼帘。
老家亲戚走后门谋到了银行的工作她不去,邻家的有钱女孩倒追他追到公司他也不看一眼。带她回家时父母都气傻了眼。他们不顾一切地走到一起,争取到了缘争取到了份,却争取不到天时地利。
时过境迁。
八九点,东西都收拾差不多了,还是一起吃个饭吧,算是告别。
他说:“谢谢你!这些年太辛苦你了。”真诚得掏心掏肺。
她说:“苦也过来了,就是有些不甘。”
他蹙眉,淡淡的一句,涌起感触万千。他们恋爱五年,在一起打拼共三年又八个月,出去吃饭的次数可以用手指头数出来。一起存了八万多块,见父母花了一万,离首付还有遥远距离。存在一个存折里那么久没动过的钱,分手时一把就分了。钱与钱之间是否也会有不舍呢?一起的努力,却换作了各自的幸福,这个结局来得不费吹灰之力。数着数着竟有泪水。
九月,南方仍是四处燥热,就连晚上也热得无处藏身。他带着女友躲到新开饭店的空调房里,贪心地点了四个菜,环境好得让女友瞠目结舌。饭店后面的楼下就是当年他们挤的那个出租屋,要左拐右拐地穿过饭店旁不够肩宽的一条巷子。这时,她正倚在未婚夫的肩上,中部的故乡起了秋意。他们站在老家二楼的阳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不用担心小偷光顾,不用担心存折里没钱。
有些人,好到无可挑剔,就是相遇在错误的时间。那些日复一日的艰辛积累了太久,等不到花开。就是等到曙光绽放,这份感情也已经消耗殆尽。面对眼前的好时光,忍不住要问,你又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