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雪,是往心里下的。
下完雪的村庄,成了一个新的村庄,它从童话里走出来,从古人的山水画里走出来,从梦里走出来,一片片的雪花飞舞,一只麻雀在绿色的菜地里雀跃,外甥女撑起一把红色的伞,在雪地里雀跃。
三百年的古树,平时都是普普通通和和气气的样子,不显山不露水,雪下来的时候,它就俨然变得古朴,有了仙气。
读《红楼梦》,几个关键的场景都跟雪有关。一个是薛宝琴踏雪寻梅——
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儿,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
还有一个场景,是贾宝玉最后一次见父亲,在漫天的雪花里,对着父亲拜一拜,便跟着一僧一道,消失在风雪里,归彼大荒,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雪像是我们文学作品里的一个意象。它把很多真实的残酷用诗意的滤镜过滤了一遍,它来自于萧瑟的冬天,又高于萧瑟的冬天,它似乎是觉得冬天太残酷了,太冷了,所以它充满悲悯地普降人间,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没为何物。
初中的时候跟我姐去一个陌生的城市,路上遇到大雪。车停在了一个陌生的荒野,我们下得车来,看到童话在眼前铺展开来,陌生的方言,在路边的小火炉上加了色,一点点地传过来,莫名地想起香菱学诗,说起如何在一个地方泊了船,看到风景如画,入了心,于是懂得了什么是“墟里上孤烟”,我也是在那时懂得了什么是“红泥小火炉”。你若不走进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去,你若不摘下帽子,你若不站在高处,你若不把你的心掏出来在这个雪地里晾晾,你体会不到雪的好,你没有这般的泫然涕下,没有那般的目眩神摇。
小时候看雪山飞狐,看到大侠在雪山飞来飞去,觉得浪迹天涯好像跟雪天更配。看神雕侠侣,杨过在雪天里单手与人打斗,就觉得江湖的世界里一定要有雪。
看沈从文在《湘行散记》里写到,他坐船回老家,路上遇到大雪,他深恨自己一只秃笔画不出这样的美景,深恨自己的文笔勾勒不出这样的美景,他近乎哀求他的三三,你以后一定要来内地瞧瞧,这里的野性,这里没被人改造的自然山川,这里千百年来沉淀下来的风土人情,你如果走了心,你一定会忍不住哭泣,你一定会写出真正伟大的作品。那个时候的三三恐怕不能理解沈从文的哀求。她一个千金小姐,怎么能轻易地走进一片茫茫山川里的茫茫大雪?对她而言,山太深了,雪也太深了。而沈从文却孤独地在雪地里被那样的美所震慑,他一定是哭过的,他那么敏感的心里,落下的都是雪花,一片一片都飞到了心里边。他走进了雪里,走在回乡的路上,他是民国作家里唯一一个离中国古典审美最近的一个。他懂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懂得“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他懂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可惜他的三三并不懂得他。他只能沉浸在自己的美学世界,独钓这满江大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