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大概死了。
从教学楼顶楼跳下来,月光像是虚伪的绳索,我听见风声,是属于我的风吗?上学时老师讲空气流动形成风,我试图把这一块空气想象成粘稠的胶体,我就是那只妄图逃出生天的苍蝇。
拉瓦锡在被砍头前请行刑人务必帮助实验人死的过程要多久,我学他那样努力眨眼,可是我眨着眨着就数忘了,在听见头骨和地面撞击的对我来说过于清脆的响声后,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破开的西瓜。
很小的时候我就有这种体验,脑袋与地面碰撞发出闷响,中学时被小太妹扯着头发撞墙,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晕眩,幸好骨头已经长得结结实实,再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变形,亦或是这些人并没有下重手,她们只想要我的零花钱,对于使我肢体损伤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貌似死亡回忆的时间太长,我模糊地感觉到四肢,我想像自己是一个无头的骑士,或者是一个被对半切开的西瓜头,我感觉到光亮,人有时候身体对光的感应类似于第六感,比如我上学时经常偷看我暗恋的男生,而他总会适时地看向我,这不是什么心有灵犀,因为他感觉到了目光,所以现在,我没有睁开眼,却感觉到了光亮。
听见闹钟响的声音,我睁开眼,看见雪白的天花板,四肢被柔软的被子包裹,我摁亮手机,10月17日。
于是我从枕头下掏出日记本,果然像从前一样没有任何书写的痕迹。
10月17日
第30天,自杀失败。
写下这行字之后手机响了。
“亲爱的,我们不合适。”
我快速打断了对方“好的,就分手吧,再见。”
挂断电话,6:50,对门学生出门,第三十次听见他妈妈叮嘱“上学路上注意安全。”我下床,打开电脑,订了去山海关的车票,七点钟,拿着银行卡身份证出了家门。
七点半,到达火车站,三个小时后,我站在山海关站外,但这显然不是我的终点,我闯了两个红灯去打出租,司机是一个中年男子,精神萎靡,我上车给他支付宝转了五百块钱,让他拉我去当年海子自杀的地方,他有些奇怪地问我“海子是谁?”我说:“沿着铁路走吧。”
说完我想起自己两手空空,就下车去买了束花。
我看见铁轨,延伸到无尽农田,我把银行卡交给司机,告诉他密码,抱上花就走了,背后有一道目光一直黏着我,他大概觉得我脑袋不正常,可是再怎么疑惑也与他无关,我对他车里藏着的斧头也没有任何疑问。
有时候冲动行事并不好,我对当年海子死在哪儿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找到一片缓坡,也许是城市建设的渣土,上面长了些枯草,我摸了摸兜想看时间,发现手机忘在出租车上了,我就坐在地上,突然想起自己早上起来还没有吃饭,不想还好,一想就觉得烧心烧肺的饿意涌了上来,像是一千只小手在为力挠着,我又想到早上起来还没有喝够一杯水,走这一段路真是又渴又累。
虽然有点大不敬,我猜海子当年来的时候是吃饱了的,黄昏的英雄褪去光华也不过是凡人,上半截身子是《圣经》的上卷,下半截身子是《圣经》的下卷,合上就是生活,肮脏疲倦,诗人累了,想去酒馆喝碗酒,摸一摸兜,像我一样没有摸到任何钱,他壮着胆子说“先生,我给大伙念诗,您给我碗酒喝吧。”老板说“诗就算了,给你碗酒。”他脸色苍白,像是被剥去新衣的国王,落荒而逃。
太阳光终于有了一丝热度,人们说抬头望太阳,时间久了就会变成瞎子,我盯着天空死看,几匹云鱼一样游走。
我可能是太饿了,我感觉有点虚弱,但是已经没有刚才烧心烧肺的饥饿感,我这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营养,我躺下身,听见脑袋里“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细胞在自相残杀,它们迫切渴望吞噬掉彼此,以供给自己养分。
活着啊,我抬手看看掌纹,家族里有长辈爷爷因为天生眼盲去学了算命,听说因为不愿说恭维话而得罪很多人,小时候回老家,他倒捡着好听的话来夸我,说我长大要当大官,可能我就像那注定被杀死的细胞,成为别人的养分,辜负了他的好话。
一火车呼啸而过,当年海子是怎么想的?把泰初有道改成泰初有生,却在第二天迫不及待的抛弃了躯体,他卧在铁轨上,感觉到火车迫近时传来的震颤,他在想什么?
也许是康德?我不了解康德,不过我知道海德格尔,他说人是无端被抛入这世界的,萨特就给碗鸡汤,虽然世界荒谬人生痛苦,但是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力。
哲学其实是一种愚蠢的生活方式,老话怎么说,难得糊涂,书读多了人自然就傻了,比如海子,他死的那天我出生,但是他明明可以活到百岁的,读哲学,写诗,都在消耗他的生命,所以他傻,虽然我不喜欢哲学,但是我蛮赞同海德格尔的话,我现在的状态,一言以蔽之,就是“烦”,我无端被抛入只有十月十七日的世界,我经历了三十次失恋,明天我醒来可能还会听到男朋友说“我们分手吧”,有人幻想梦想回到哪一天,做出一个选择改变自己的一生,但是我现在有了太多选择,我像是在一个笼子里,世界是个大监狱,丹麦是最差的一所,人们幽灵一般穿过我,我像一只被困的苍蝇,我想大声喊,“救命,救命”,或者拖长声音,像女士鸟乐队在歌里那样,把help变成长长的叹息。
没有人,除了火车,和天梯一样的铁轨。
我不知道时间,失去手机的我基本废了,旷班一天,不知道同事有没有替我请假,不过平时我在办公室也是透明人,所以我可以设想他们根本没有发现我并没有按时去上班,或者他们会因为我班上学生的询问而注意到,然后联系我前男友,他会说些什么呢?“不好意思,我虽然也很关心她的去向,但是我们已经分手一早上了。”对这样满怀恶意的想法,我有无尽的想象去填充。
其实交男朋友也只是需要一个幌子,去堵三姑六婆的嘴,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喜欢在里面,这个年纪谈喜欢像是天方夜谭,只不过恰好彼此需要,而且在被甩三十次之后,再有波澜也变成死水了。
实话说,我一直是一个孤僻的人,在群体里是充人数的背景板的存在,人要知道自己的地位才容易满足,有些人光芒万丈,有些人就适合衬托这些光,我从小就习惯独来独往,也不太接受女生奇怪的连上厕所都要一起的奇怪友谊,所以,没有了什么柔和的性格,上学时班里的上层不屑于冲我微笑道早安,小太妹们倒是觉得难得有一个沉闷,随时欺负的女生,所以会开一些往我凳子上洒水,等我坐下起哄的玩笑。
在上大学第一年的时候,我也有点想要改变的念头,然后我接受了第一个对我好的男生的表白,忘了说的一点是,我是《模拟市民》的忠实玩家,热衷于让我的小人儿升级人际关系,但是好景不长,在我放下黑色美瞳带回又丑又大的眼镜时,对方幡然悔悟,就果断甩了我。
当时我还不认识默尔索,但是我也试图去演一个真实的初恋失败的形象,我应景地哭了一天,那天正是五年前的十月十七日,我并没有太多悲伤的感觉,但是我的泪点很低,只要脑海出现“被甩了”这三个关键字,我就钻牛角尖越哭越伤心,现在我可能需要一个失恋的剧本,大哭一场然后回到十月十八日,也许这就是回程的关键,或者做默尔索,对着世界比中指,说声“恶心”,然后在世界的恶意里尝试各种自杀的方式。
默尔索的夏天充斥着恶意,粘稠的恶意,他感到晕眩,打开了手枪,击中了我,我感觉到晕眩,感觉自己是盛满喜悦的罐子,那颗子弹嵌入我的脑袋,开出血色的花,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能开出这么美的花,我以为我不过是一只让人讨厌的苍蝇。
我是一只苍蝇,被放逐在一个粘稠的黄昏,没有风流动,也没有一本海子诗集可以吟诵,天上有个深不可测的暖色漩涡,向下倾泻大火,我就在火里,被灼烧炙烤,我绷紧了身体,恍惚听见火车轰鸣,就欣喜若狂地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