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说,他年轻时曾偶遇一个算命先生,追着他跟他说,他命里缺一粒米,宜稳定,不宜折腾。我爸不信,只一笑而过,说:命要是能算出来,那还活什么劲啊?!
1.一脚已经跨进了大学校门,却被命运整个撅了回来
他明明在村委会土墙的大红榜单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可是,他左等右等,也没有等来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爸说,那个时候自己还是年轻啊,傻,也不知道到队部里去问一问。一辈子务农的爷爷奶奶更是完全不了解大学于当时的这个年轻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仍然天天忙着挣那几个公分,在我爸焦躁时,敷衍一句:再等等呗,邻村的谁谁谁都已经得到信儿了,你比他分数还高,肯定能行。结果,等来等去,石沉大海了。
多年之后,他分析,肯定有人顶了他的名额去上了大学。他明明已经有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的校门,也却生生被命运撅了回来。
记忆中从没听老爸说过可惜,倒是有一回在灯下写字时,听他讲过备考的经历。他说,他白天帮家里挣公分,下了工就在屋里备考。书丢开的时间太长了,时间又不够用,就只能牺牲睡眠,整夜整夜地看书、写材料。那个时候没有电灯,就点煤油灯。光线不亮,还冒着大黑烟。头发在灯底下久了,一抓就是一手黑。即使那样,也顾不上洗头。眼睛呛得直流泪,浑身也都是煤油味儿。就这样,铁了心,卯足了劲儿,一拼就好几个月。说完这些话,他原本因为看我写字而俯下的身体从长条桌边直起来,眼睛出神地盯着窗外那一团漆黑,一盯就是好久,好像整个人从眼睛里抽离出去,在漆黑里走了一圈,才突然想起我,又走回来一样。他摸摸我脑袋,手点着我歪歪扭扭的字,说,注意间架结构,要横平竖直,之后,抽走我的钢笔,给我写下一个字做示例。
老爸的字是高考留给他的礼物,豪放、帅气,笔锋干脆犀利,透着一股子狠劲儿。跟他的人一模一样。
2.把帽檐盖在鼻梁上,追到了我妈
要是我爸真上了大学,估计也就没我妈什么事儿了。
家里有我妈年轻时候的照片,标准鹅蛋脸,双眼皮大眼睛,两把又黑又粗的辫子一直垂到腰上。即使是穿着宽大的军绿色衣服,也还是活脱脱的村花级的大美女。妈妈自己也说,当时三村八乡有不少追求者,托人来说媒。可她当时对这些人一概不动心思,一心希望找一个吃公家饭家境好一些的,能帮着自己脱离农村,还能贴补贴补家里。
跟我妈同村,而且大学没去成的我爸显然是不符合这个标准的。一个在村头,一个在村尾,而且一起出工,自然是认识的。不知道是因为那场无疾而终的高考,还是我爸天生的气质,总之,在我妈看来,那时候的我爸是桀骜不驯的,总是戴着一顶草帽,帽檐子还压得低低的,眼睛永远从帽檐子底下冷冷看人。我妈觉得他不好惹,也觉得自己跟他不是一路人。可到底怎么从最初看不惯到后来答应了我爸的追求,我妈不肯讲,我爸自然也不会讲。倒是我姨妈有一次无意中提到,她带着儿子回娘家。那个时候,我妈跟我爸还没啥关系呢,却让人送来一个包袱。打开一看,是一匹织得很细的红色花布,还给我哥买了两身很时兴的格子衣服。姨妈说,这些东西,哪怕是在她远嫁的那个市里,也很不好买到。
是不是一个看起来坏坏的男人专心用起情来格外温柔?天知道。反正,这个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让另外一个女人改变了自己之前的择偶标准,最终做了他的老婆和我的老妈。
3.不走寻常路,培养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和第一个研究生
据说姥姥好像并不看好我爸,却也并没有阻止我妈。这倒激发了两个年轻人爆发出了比其他小夫妻更强大的能量,去证明彼此都没有选错。
老妈说,那个时候也是邪了,种啥啥长,养啥啥旺。连菜园子里的韭菜都比人家地里长得高,在院子里散养几只鸡,就一年到头都有吃不完的鸡蛋。
老妈还说,生我姐的前一晚,眼看着天气越来越闷,像憋着一场大雨,两个人怕稻草被淋湿,就先后从床上起来。我爸先起的,堆好一个小草垛,把大着肚子的我妈抱到草垛上,安排她在顶上坐好。再把捆好的稻草举给我妈,由她在上面一层层码好。两人就这样忙乎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姐就出生了。我妈还说,我出生就更省事儿了。都来不及铺东西,我自己就稀里呼噜出来了。姐妹两个就跟地里的庄稼一样,见风就长,还都懂事儿,打小就成绩好。
那个时候,女孩子上完初中就回家务农是常事,顶天也就是再念三年中专,然后就正式步入社会开始工作或者嫁人。一来是在那时的农村,重男轻女思想很盛行,二来,义务教育还不是免费的额,对于靠天吃饭的庄稼人而言,上学时间越长,负担也就越重。可我爸坚持认为,知识就是力量,鼓励我们考高中,然后上大学,让我跟姐姐只管念书,不用操心钱的事。一开始,他跟我妈两个人都带着不服输的热情,没日没夜的伺候黄土地。后来,他把土地交给我妈,自己开养猪场,学木匠。我小学三年级那年,他彻底意识到,地里的回报对我们家而言太有限了,于是带着我们全家举家搬到了镇子上,从零开始,做起了小本生意。
这一做就是15年,一直到我上研究生。那个在灯下卯足了劲的少年,那个用帽檐挡住眼睛横着走道的青年,终于在中年时,在熙熙攘攘的菜市,用一声声吆喝,一分一角地从大妈大婶手中接过了我们的学费,供养出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我是第二个。
现在,老爸的生活简单而规律,以每晚在小区里的三圈溜达作为一天的终结。昨天,他看见我新画的一幅油画,羡慕的不得了。我告诉他,现在都有网络课程,直接在微信就能学,我可以帮他报个班。他却摇摇头:算了,眼睛不行了,坐久了也累,不服老不行啊......
我的老爸,大半辈子都在命运抗争的老爸,终于跟岁月握手言和了。我看着他在风中颤抖的花白头发,和像地图一样从眼角四散开去的深深皱纹,眼眶突然就湿了。这个男人,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