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时候,家乡有一家著名的理发连锁店,开遍大街小巷,由一位女士创办,她是家乡的企业家创业之典型。零几年的时候,洗头20元起,剪发50元起,当时我奉“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为真理,对染烫价格未加了解。那时候办卡的歪风邪气还未兴起,墙上的价目表扮演着不会说谎的老实人。作为学生,能去那里剪一次发也算是一次奢侈的消费了。
高三的一个晚自习,我呆坐位子上绝望地看着堆积如山的作业和周围头也不抬沙沙写题目的小伙伴,突发奇想要把留了十几年的长发剪短。心里的小算盘则是让当老师的姐姐帮忙给班主任请个假——剪头发,也算是个不上自习的正当理由。于是,计划得逞,二十分钟后我已端坐在那家理发店的椅子上了。姐姐对我不爱上自习这件事十分理解,并以实际行动诸如早上跟班主任打声招呼让我多睡会儿、中午带我溜出校园在大街上乱逛、每年生日教唆我不去上晚自习在家吃蛋糕等来表达对我的支持。
给我剪发的是有“副店长”头衔的理发师,费用比普通理发师略高。他留着中长发,表情冷峻,提着一个工具箱,步伐沉稳地走过来,淡淡地问:“想剪成什么样子?”
“从没剪过短发,您来帮她设计吧。”姐姐说。
“好。”他打开工具箱,拿出梳子,开始在我头上做各种设计。期间我们再无交流,他似乎沉浸在自己恣意发挥灵感的创作世界里,偶尔抬头望向镜中,眼里闪着光。大约过了十分钟,他才回到现实,跟我们讲述了他的设计意见和理由。
“这人真怪,”我心想。不过比起教室的板凳,这奢侈消费场所中的皮椅坐起来更加舒适,既来之则安之,这句话放到哪里都好用,是缓解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综合征的一味良药。
“都行,就按您的构思来剪吧。”这也是我想说的,于是姐姐出门逛街了,我在椅子上开始了思维的太空漫游。
理发师手法熟练,这家店不愧以技术精湛闻名全市。他自然地取工具、换工具,仿佛那不是工具,而是他熟悉的朋友;他时而挥动剪子,时而对镜审视,像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他完全忘了周围的人事,如果那是个有特效的电影场景,除了他的手和我的头,周围一切都要被彻底虚化。一抬眼,望见他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那红绳如精灵般在我头上游走,伴随着清脆干练的“咔咔”声,一个多小时后,短发出炉了。这时姐姐恰巧进门,看到这短发,笑道:“原来短发更适合你!”一边兴奋地举起购物袋,“给你买了件棉袄,一会儿试试!”
“你姐姐真好!”这是理发师与我们之间唯一一句闲谈。他又仔细审视,发现仍有瑕疵,开始对着我的刘海梳剪。剪法细致的程度到最后,都不是按“缕”,而是按“根”。剪好后,他拿起电吹风,配合卷发梳将头发吹出蓬松感,又小心取出棉花,轻轻地将固执留在我脸上和脖子上的碎发擦去。
“好了。”他舒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放松了下来。看看钟,离进店已过去两个小时。镜子前左右照照,很清爽,对学习的焦灼烦躁也随减掉的长发轰然坠地了。当然,我最开心的还是剪发成功地占用了整个晚自习的时间,那时候的短暂逃离校园,比一次远途旅行还要开心。
后来,姐姐去了遥远的海边定居,那家理发店也悄无声息地从街上消失,而这些记忆却历久弥新,挥之不去。
现在每次剪发,理发师喋喋不休的时候,我都在想,“虽云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他们真将这“顶上功夫”当成了“毫末技艺”,所有人都着急地想进入管理层、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或许这是生存需要,是环境需要,是价值观改变后自我实现的需要。可我仍时常想起,那个心无旁骛将剪发做到极致的理发师,和灯光下飞舞在他手腕上的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