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风,谷底的尘

          这风,是从山顶来的。我站在这半山腰的平处,恰好承接着上下的气息,便格外分明地感受到了。它不与什么纠缠,也不为什么停留,只是那样坦荡地、清冽地吹拂着。它掠过我的面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高高在上的温柔。这温柔里没有讨好的意思,也不含鄙夷的念头,它只是它自己。它拂动我的衣角,又径自去了,奔向更远的山林,或是更高的天际。我忽然便想起了那句话——山顶的风,是从不与谷底的尘埃作战的。

高处的风,低处的尘

      这话说得真好。初听时,只觉得是一种清高的姿态,此刻身临其境,才品出那背后的慈悲与辽阔。作战,是需要对手的;纠缠,是需要回应的。风在那么高的地方,它看见的是莽莽苍苍的山脉曲线,是舒卷自如的流云,是浩渺无垠的天空。它的生命在于流动,在于奔赴未知的远方。而谷底的尘埃,自有其沉浮的定数,在低处盘旋、积聚,或因一些微小的扰动而升腾,演出一场纷扬的闹剧。风若俯下身去,与那尘埃计较、撕扯,它便不再是风了;它会被拖拽进一场无谓的、永无休止的混战里,最终失却了自己清明的本色。

        这实在是一种大智慧。我想起古时的那些智者,如庄子,他宁肯“曳尾于涂中”,也不愿被供奉在庙堂之上,受那权力的羁绊。他并非无力去争,而是不屑。他的精神,便如这山顶的风,在“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里作逍遥游,又何曾将那些世俗的功名、利禄,乃至非议与毁誉,看作值得一战的对手呢?他只是超越了过去。又譬如苏轼,一生坎坷,颠沛于仕途的深谷,被无数的尘埃所掩埋、所击打。可他最终不也化成了风么?“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他在精神的绝顶,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过往的一切苦难,便都成了脚下的尘埃,再也无法伤他分毫了。他不与那些宵小之辈作战,他只与明月清风共醉。这便是不战而胜了。

山顶的风,,含蓄而内敛


        风仍是吹着,带着山间草木与泥土的、微苦的清香。我向下望去,来时的那条小径蜿蜒在郁郁的林木之间,早已看不分明。而山脚下的市镇,那些屋舍、街道,更是缩成了模糊的、棋盘似的格子,人如蝼蚁,车如甲虫,无声无息地移动着。那里定然有着无数的喧嚣,无数的争执,为着蝇头微利,为着口舌是非,为着一切值得与不值得的事情。那便是尘埃的世界了。它们自有其运行的法则,纷纷扰扰,永无宁日。你若身处其中,便很难不被卷入,不得不耗费心神去应对,去“作战”。久而久之,恐怕自己也快要忘了,山顶还有这样的风在吹着。

      我又向上望,山顶似乎已在不远之处,几块苍 黑的巨石裸露着,像沉思的巨人的头颅。那里的风,想必更为浩大,更为纯粹罢。我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惭愧。我们太多的时候,都活成了谷底的尘埃,敏感而卑微,一丝动静便能让我们奋起反抗,或惊恐四散。我们将太多的精力,浪费在与尘埃的作战上了。我们计较一句无心的话语,我们愤懑于一个不公的待遇,我们与根本无法理解我们的人争辩,我们向并不存在的敌人倾泻怒火。我们将自己困在低洼的、窒闷的谷底,却自以为是在英勇地战斗。这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虚妄与消耗?

        真正的强大,或许并非来自征服与胜利,而是来自这种“不战”的从容。是知道自己来自哪里,要往哪里去,于是途中的一切嘈杂,便都成了可以忽略的背景。是精神提升到一定的高度后,自然生出的一种悲悯与宽宥。对于谷底的尘埃,风并非看不见,它只是包容了,理解了,然后轻轻地越了过去。不与之纠缠,便是对彼此最大的慈悲——既是对尘埃的慈悲,让它自安其位;更是对自己的慈悲,保全了内心的澄澈与自由。

      我终于鼓起余勇,向那最后一段路攀去。越往上,树木越见稀疏低矮,而风势也果然愈发强劲。它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衣衫猎猎作响,像一面鼓舞的旗。这风,它是在为我洗礼么?抑或是在告诉我,这高处,原就是清冷而孤寂的,需要以全部的生命力来承当。

      我站在了山顶。四围的空旷霎时间吞没了我。天地如此之大,人立于其间,真如沧海之一粟。然而我的心,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安宁。那吹了千百年,吹过无数朝代与悲欢的山顶的风,此刻正浩浩荡荡地穿过我的身体。我带不走它,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的心里,便也住进了一丝这样的风了。它会在那些我即将沉溺于尘埃的、困顿的时刻,轻轻地吹起,提醒我:抬起头来,看那山顶。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