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雨笺

六月的细雨总是来得轻悄,像谁在云端打翻了玉瓶,碎琼乱玉般簌簌落下来。天青釉色的苍穹下,雨丝织成半透明的帘幕,将世界洇染得朦胧而温润。檐角挂着的水珠坠落时,惊破了满院蔷薇的幽梦,粉白的花瓣上,便凝了些晶亮的叹息。

忽然想起杜甫笔下"随风潜入夜"的春雨,此刻的夏雨却多了份清甜的锐意。它掠过青石板路时,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纹路里,忽然冒出些嫩生生的苔藓,像是大地偷偷簪了支翡翠簪子。墙角的芭蕉叶最是懂得雨的心意,每一滴坠落都被它写成翠绿的诗行,沙沙声里藏着千年未改的平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的愁绪在这雨里漫开,却被六月的风揉碎了,化作檐下风铃的清响。

撑一柄素纸伞走过巷陌,忽见邻家竹篱上的牵牛花正攀着雨丝往上爬,淡紫的花苞沾着水珠,像未干的水墨洇在宣纸上。卖花担儿经过时,木柄上的铜铃与雨声应和,恍惚间竟似穿越了千年光阴——"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放翁的诗句在雨幕里氤氲开来,只是杏花换作了茉莉,青瓷瓶里插的,是带露的莲蓬。

最妙是坐于临窗的茶寮,看雨丝在琉璃瓦上跳成碎玉。炉中松烟轻袅,青瓷碗里浮着新采的雀舌,汤沸声与雨声相和,竟成了天然的琴曲。忽忆起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此刻无需行远,只消看雨落檐前,看燕儿衔着湿泥掠过廊下,看阶前的积水里漂着半片紫薇花瓣,便已入了画境。

暮色四合时,雨丝渐密如帘。远处的山峦笼着淡墨般的烟岚,宛如米家山水里的皴染。窗台上的薄荷被雨洗得发亮,叶片上的水珠滚落入瓦当,叮咚一声,惊起了檐角的宿鸟。这时候忽然懂得,古人为何偏爱在雨里写诗——那淅淅沥沥的,哪里是雨,分明是天地递来的素笺,等着人间用烟火、用闲情、用千年未改的诗意,去填满每一道湿润的折痕。

雨停时,新月已爬上柳梢。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芳,混着远处炒新茶的香气。檐下的蛛网缀满珍珠般的雨珠,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谁不小心遗落的星子。而我知道,这场六月的细雨,早已在心底织成了一幅画:画里有撑伞的行人、有滴翠的芭蕉、有半开的红薇,还有那些在雨丝里若隐若现的诗句,正随着晚风,轻轻落在岁月的纸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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