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宿石门】
孔子周游列国,处处碰壁,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有一天,子路去办事,城门已经关了。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
子路在城门口蹲了一宿,早晨负责看门的老头儿问子路:从哪儿来啊?
子路曰:“自孔氏。”
子路说:我从孔家来。看门的老头又问:
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看门的老头又问:(你说的那个孔氏),就是那位明知做不到,却一定要去做的人吗?从这老头说话,就知道他不是个普通的老人家,而是个大隐隐于世的高人!他了解这个混乱不堪、不可救药的社会。他也了解孔子所从事的伟大而艰难的事业。
东周末年,多事之秋,天子失威,诸侯乱起,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孔子一心想恢复周朝礼仪,推行先王仁道。可是人心不古,已经没有了先王仁道植根的土壤,周礼是没有办法恢复的,如同被上天抛弃了一样。所以,孔子曾经对子路感慨说:
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我的道之所以行不通,是上天厌弃啊,是上天厌弃啊!
孔子明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他还是固执地去做,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正是孔子的伟大之处!当世人心性蒙蔽,昏迷无知,病入膏肓,连上天都厌弃世人的时候,孔子仍然不放弃不抛弃。孔子有着博大的仁慈之心,他深爱着世人,就像深爱着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子女。看到他们身患绝症,明明知道救不了他们,但孔子无法装糊涂,无法装醉,无法把头埋进土堆里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无法麻木不仁。他痛苦地保持着清醒,他坚毅地奔波呐喊,他不停地振动着响亮的木铎,希望能振聋发聩,唤醒世人,哪怕是一个半个也好。
守门的老人家是个明白人,他明白世道不行了,就把自己藏了起来,做个小小的守门人,不再过问世事。他说孔子是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似乎是讥讽,又似乎是深深地敬意。
孔子对颜渊说过,他俩是可以做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但孔子从来没有选择隐藏。面对这个风雨飘摇的社会,哪怕淋得像只落汤鸡,他也一直与世人风雨与共;哪怕落魄得像只丧家犬,他也淡然一笑,继续向前走去。因为他坚信,这就是上天赋予他的使命。
【子路问津】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
这一天,孔子一行人需要找个渡口乘船,见两人农夫在前面耕种,孔子就接过缰绳,让子路去打听哪里有渡口。
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
其中一个叫长沮的人就问子路:那位驾车的是谁呀?
子路曰:“为孔丘。”
子路回答说:是我的老师孔丘。
长沮又问:
“是鲁孔丘与?”
是鲁国的那位孔丘吗?
曰:“是也。”
子路说,是的,就是鲁国的孔丘。
曰:“是知津矣。”
长沮呵呵笑了几声,说:那他是知道渡口在哪儿的!何必来问我们?说完继续干自己的活,不搭理子路了。
子路被笑得满脸通红,但他还是强忍了怒火,又拱手问旁边的桀溺。
问于桀溺。
桀溺曰:“子为谁?”
曰:“为仲由”。
曰:“是鲁孔丘之徒与?”
对曰:“然。”
这个桀溺也不是省油的灯,他问子路:“你谁啊?”子路红着脸说:“我是仲由。” 桀溺又问:“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子路说:“是的。”
桀溺问完这些,也哈哈大笑起来,说: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
他说,像洪水一样的坏东西,到处都是,你们要去改革谁呢?你与其跟从孔丘这样逃避坏人的人,哪里比得上跟着我们这些逃避整个社会的人呢?他说话的功夫,仍耨而不辍。
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子路没有办法,只好灰溜溜地回来报告老师。孔子失望地说:“我们既然不可以同飞禽走兽合群共处,那不同人打交道,又同什么去打交道呢?如果天下有道,我孔丘也就不会去从事改革了。”
长沮、桀溺这两人,有点像陶渊明,看不惯社会的黑暗,便躲藏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种田。那个时候,已经用牛耕田了,可他们还是手工耕种,就像桃花源里的农民一样,过着原始的生活。他们很了解孔子,知道孔子是知道“渡口”——也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拗的人;但是,他们又不了解孔子。他们无法理解孔子明明“知其不可”为什么还要执拗地去“为之”,他们认为孔子与其避开坏人,不如像他们一样干脆避开乱世,做个世外桃源的隐士。他们对孔子冷嘲热讽,但孔子对他们保持着尊敬。孔子说:
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孔子称赞这些避世的人是贤者,其次的人要么避开地方,再其次的人避开别人的脸色,再其次的人避开别人的冷言冷语。但是孔子自己却不避王孙贾“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的这样的冷言冷语,也不避子路不悦的脸色,也不避各国是非之地,被围困在匡地的时候,他说: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周文王死了以后,一切文化遗产不都在我这里吗?天若是要消灭这种文化,那我也不会掌握这些文化了;天若是不要消灭这种文化,那匡人能把我怎么样呢?)
在宋国,遭到宋国的司马桓魋威胁性命的时候,孔子坚定地说:
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天在我身上生了这样的品德,那桓魋能把我怎样?)
在陈蔡绝粮,弟子们纷纷病倒,信念也随之颓废的时候,
孔子愈慷慨,讲弦歌不衰。
(孔子更加慷慨激昂,不停地讲课、弹琴、唱歌)
孔子也不避世这乱哄哄的世界,凄风冷雨浇不灭他的热情,他昂着挺胸,无所畏惧,自信满满,天命他也好,天厌他也行,天丧他也罢,人弃他也好,人讥他也行,人害他也罢,他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幸好,这个世间,还有颜回懂他:
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世不我用,有国者之丑也,夫子何病焉?不容,然后见君子。”
孔子就是这样的君子,他的德行,远远高于避世所谓的贤者。天下无道的时候,他不隐不避,义无反顾地担起开创道路的重担;天下昏暗的时候,他义不容辞地高举光明的火把。因此,世人称孔子为圣人。朱熹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子路遇丈人】
又有一次,子路跟随孔子出行,落在了后面,遇上个老头,用拐杖扛着除草的器具。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
子路问他:“您看见我的老师吗?”老人说:“四肢不劳动,五谷分不清。谁是老师?(那样的人也可以叫作老师吗?)”说着把他的拐杖插在地上,就去芸田里的草了。子路被他这样奚落一顿,也不发火,只是拱着手谦逊地站在那里。老人看子路这个样子,挺高兴,就留子路到他家里过夜,杀了鸡,做了黍米饭给他吃,并且让他的两个儿子出来拜见子路。
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第二天,子路拜别,赶上了孔子,把上面的情况说给了孔子听。孔子说:“这是个隐士呀!”便叫子路转回去看望他,大概是表达孔子的敬意。子路到达他家时,老人家已经出门去了。子路就对他的两个儿子说:“不做官,是不合道理的。长幼之间的礼节,是不能废弃的;君臣之间的正常关系,又怎么可以废弃呢?如果大家都洁身自好,而隐居不仕,那天下的关系就乱了。因此,君子出来做官,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至于他自己的政治主张不能推行,老师早就知道了。”
从这件事来看,子路表现得越来越有君子风度,对老师也越来越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