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斯底里的文静,已是泼妇怨妇,泼妇。
而住在隔壁房间的丈母娘和老丈人也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把所有难听的话都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
女儿也被惊醒了,在家庭的战争中,孩子总是最无辜的受害者。像一只仓皇的小鹿,面对失魂落魄,完全变形的母亲,和一言不发的父亲,她一边抽噎着一边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爸爸妈妈,你们不是从来不吵架的吗?怎么一吵架……就打起人来了?
离婚吧!马上离婚!
文静刚把她的杀手锏拿出来,她的父母就齐声应和。
一定要离婚!
丈母娘说你怎么这么猖狂啊,是不是外面有相好了,也不看看自己是谁,竟然欺负到我们家来了!
骆晓舟回敬了一句说,这也是我的家。房子是我买的。
丈母娘暴跳如雷,没有我们你能买房子吗!你也不照镜子看看,别以为有点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这个不要脸的乡巴佬!
在丈母娘的侮辱声中,骆晓舟是呆不下去了。
他不顾女儿悲戚的恳求,像离弦的箭一般,逃离了这个牢笼。
是的,没有什么比尊严更重要。
如果没有了尊严,就等于是,一无所有。
后来的半个月里,他一直住在公司附近的酒店里。
他知道这是一场战争,输赢的结果对此时的他,意义重大。
文静没有找过他,一直打电话给他的是他视为心肝的女儿。
电话里的小女孩语调迟缓,音色苍凉,有着超越同龄女孩的成熟和落寞。她说,爸爸和妈妈不要离婚。在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意念是坚决的,不容抗拒的,仿佛她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法官,在裁决着关于那场婚姻的去留。
她说,你们就算没有感情了,也要在一起。就算我求你了。
骆晓舟愕然了,冒出一头的冷汗,五脏六腑绞痛得厉害。
无论女儿是受人唆使,还是她本人的真实意愿,只要是女儿说的,他都无言以对。
因为那是他唯一的孩子。
有些情愫与爱情无关,但难以割舍,水乳交融。
他也是母亲的儿子,他也会听妈妈的话,即使妈妈在天堂,却仿佛从未离开。所以,他理解他的女儿,他要做一个好爸爸,而好爸爸的前提,就是宽容而无私的,他要忘却自己来爱她。
他别无选择。
他说,爸爸下周要去欧洲出差,好女儿,你要爸爸给你带什么礼物呢?
女儿说,带一把小提琴吧。听说欧洲的小提琴很好,会演奏出天籁之音。爸爸,我就要一把小提琴,没问题吧?
本来一直反对女儿学琴的骆晓舟,此刻却毫不犹豫地说了声,好。
一周后,骆晓舟已经坐在飞往德国慕尼黑的客机上了。他这次去德国和奥地利的几家公司商议订单的事情。作为外贸公司的老板,去欧洲出差也不是头一回,却不知为何,此番飘洋过海,心中却感慨万千。
眺望着窗外苍茫的云海,鼻翼里阵阵酸楚,视线也仿佛氤氲开来。
几天前,他又因为心绞痛终于去了医院就诊。原本以为心脏出了点问题,吃点药挂点盐水就没事了。
结果,医生建议他做个B超。B超显示,他的肝脏有个直径两公分左右的肿瘤。目前良性恶性不好确定。
医生建议他立即住院手术。而他则因为去欧洲的行程不能更改,和医生商量,能否等他回来后再进行全面治疗。
医生说,你要去多久?
他说,两个星期。
医生说,最好回来后,就来医院找我。
骆晓舟悚然一惊,说,会不会是恶性的?
医生说,这可不好说,要开好后看病理切片再决定。你还是早点回来吧。钱是赚不完的,还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你说呢?
从医生的口气来看,此病不容乐观。走出医院凄清的长廊,骆晓舟像灌了铅一样,再也走不动了。他好不容易抽身回到车内,抽了很长时间的烟。思绪混乱得一塌糊涂。最后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人生太无常了。
他还年轻,四十都不到,却搞不好真的活不了多久了。可怎么觉得。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那么多的梦想都还没有实现?
最重要的,他还没有看到女儿长大,自己的婚姻就岌岌可危了。
而最最可悲的是,自己好像还没有完全投入地爱过一次呢。这样的人生,岂不是,太多遗憾了?
他禁不住把脸埋在掌心里,吞噬着烟味的苦涩,默默哭了起来。
哭出来的感觉的确好了很多。
到后来咬咬牙,发动了汽车的引擎。就这样算了吧,谁都斗不过命运。
命运让自己怎样,自己就怎样吧。
而忽然那一刻,他很想打个电话,想让那个人听到他无助的声音,看到他从未展示过的脆弱和无助。
这个人,不是和他同床十载的妻子,而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温泉。
但是温泉关机了。
他都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回到酒店的。
温泉的决绝,让他刚才还对生命强烈的依赖,倏然间就黯淡了下去。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蜷缩在床上。
那一刻,他知道活着和死去,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可是,当他登上这架飞机,却发现,自己又轻易地活过来了。
是飞翔,让他远离了一些往事。
疼痛在无形中消失,如同宿命的纠缠。
记住和忘记,也只是在回眸之间的。
他宁愿自己成为一个失忆的人,而幸福就在前方颔首微笑,张开最宽阔的羽翼,等待着他飞奔而来。
在慕尼黑的几天非常忙碌,他每天回到下榻的酒店,头发一沾到被窝就睡去了。
订单上出了点问题,以至于他可以花很多的精力去解决它。他希望他是个失败者,那么他可以永远留在这座花园般的城市中,留在异国他乡,与他所有的往昔彻底告别。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是不可能的。
生活总是会给人开玩笑,它是个充满神秘而倔强的孩子,他是个魔术师也是个占卜师。
同时他也是个音乐家,和伟大的无可替代的诗人。
他很快就空下来了。接下来的行程,他要去奥地利了。第一站不是音乐之都维也纳,而是莫扎特的故乡萨尔茨堡。
从慕尼黑到萨尔茨堡,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欧洲的国家仿佛可以互相穿越,凝结成一个关于悠久年代的传说。
他喜欢萨尔茨堡这座小城,有很多与生意无关的因素,就像喜欢一个人,从来不需要确定的理由。
也许,是因为它的小巧精致与音乐氛围,它的与世无争,和无处不在的哀愁。
欧洲的初冬已经很冷,但这里的人们都穿得很少。
往往是T恤外面一件短大衣,牛仔裤,随意而率性。年轻的女孩也大多如此,只不过相比男士的绅士和严谨,她们更喜欢敞开简洁大衣的衣领,有点不羁,有点奔放,丰满而青春的曲线让人目不暇接。
薄薄而晶莹的雪花,沿着巧克力色的屋顶和灰色的鸽子的线条,像音符般徐徐飘落。
街上还是人来人往,各种肤色的人群川流不息,却鲜为看到的是黄皮肤的中国人。
傍晚的夕阳如跳跃的金点洒落在小店的橱窗上,陈列着莫扎特头像的巧克力浪漫地荡漾着香气,在不远处的歌声中此起彼伏。
天空有一种奇异而空旷的美,脱俗而纯净,如在冒着热气的卡布基诺,一点点地沁入心扉,难以挥去 ……..
骆晓舟从谈判的公司出来,一个人在街上踱步。
他忽而涌入人流,忽而又变得形单影只。他在寻找一家琴行,或许,给女儿的礼物是时时记挂在心上的,这也成了他此次欧洲之行最重要的意义所在。
有小提琴声传入耳际,恍若是莫扎特乐篇中熟悉的旋律。
凄婉而流畅,娴熟的技巧让路人驻足。
在一家历史悠久的琴行里,有人正在拉琴,拉得十分投入。
而络绎不绝的观众,已经把不大的店面围得水泄不通。
骆晓舟好不容易也挤了进去,他想看看这个拉琴的人究竟是多大年纪。
是男人还是女人,而当答案在霎那浮出水面……
他像是一尊蜡像般矗立,惊骇得都不相信这是真实的一幕了。
那个女孩,全神贯注在音乐中徜徉。只虔诚于音乐的女孩,他看到了她蜷曲在琴弓下蜷曲的残缺的小指,她微微闭着眼睑如向日葵般的脸庞,他几乎要叫出她的名字,但他竟然哽咽了,只等那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是否该不该冲动地走上去,拥抱这个他其实已经思念了太久的中国女孩。
没错,拉琴的中国女孩,就是失踪了很久的温泉。
温泉穿一件红黑格子的英伦风格的短外套,一条藏青色蝴蝶结短裙,一双深棕色长靴,在林林总总穿牛仔裤的各国女孩中,她显得鹤立鸡群,楚楚动人。
她拉琴的时候,简直就是中世纪古堡中跑出来的小公主啊……..
一些深藏在土壤深处的欲念,在疯狂地生根发芽,直至长成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明白自己是喜欢这个女孩的。
他喜欢她,从第一眼开始,就由于某种永远无法解释的,命运的绳子牵绊了他。
骆晓舟知道她不仅仅是个单纯的漂亮女孩,从一开始就是。否则她也不会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有如此的勇气,在陌生的异乡人中展现自己的才华。
尽管她轻描淡写地对他说,这只是一次旅行。
刚才,可能是因为寂寞太久,才和琴行的老板说了很多关于小提琴的话题。
可爱的会唱歌的老板说,你能在这里为我拉一曲吗?
她点头应允。
见到骆晓舟的时候,完全没有骆晓舟所表现的紧张和吃惊。
她显得落落大方,对这般离奇的相遇,仿佛尽在掌握之中。
她说,该来的都会来的。我知道,即使我逃得再远,我也会见到你。骆晓舟说,为什么用逃这个词,难道我是洪水猛兽吗?
温泉笑了,笑得很绚烂,泪水却在她如新月般皎洁的深处,像雪花一样的,轻盈地飘落下来。
她伏在骆晓舟的胸前,泪水一片片淋湿了他的衣襟。
骆晓舟挽住了她的手,在她的指间穿越,最后停留在她纤弱的小指上 ,很久都没有再松开。这个夜里,在骆晓舟的酒店里,他知道了在那张《扬子晚报》的报道之后,关于温泉的故事。
确切的说,是温泉诉说了,她那次不幸而短暂的婚姻。
大学时代的她,爱上了音乐学院钢琴系的老师,以为自己是灰姑娘的童话,也得到了包括父母和朋友们最真诚的祝福。
但结婚后,一切都变了。
在所有的猜疑,嫉妒和毒打之后,她从天堂坠入了地狱之中。那个钢琴王子,有着如同英国贵族般忧郁气质的男人,骨子里却燃烧着一种令人惊悚的血液。
他时而温情脉脉,时而却暴戾而残忍,像一只猛兽。
要将你完全地撕裂,吞噬,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狂,他钦慕来自古老的南京城里的小姐,却如同法西斯般开始一场场灭绝人性的屠杀。
他的屠杀是无声而冰冷的,像一把刀划过脖子。
就会有隐隐的鲜血飞溅而出,埋葬到梦魇的深处,那个杂草丛生,贫瘠而荒凉的沟壑,和险滩之中。
直到今天,温泉依然相信,她是真正爱过的。
那个男人,他也一样。
只是这种爱,让彼此都已经无力承受。
她说着这一切的时候,没有流泪,整个人都浸泡在骆晓舟房间的浴缸里,海藻样的长发漂浮起来。
所有的伤痕在水中隐没,只留下若隐若现的呻吟与哀叹。
她说,因为手指天生的残缺,就想去实现完美。
我在琴声中实现了,我就要梦想我的生活也会如同音乐一样。
贪婪而自私的人,也是个缺点重重的人,那就是我。我想我是个病人。我是个有着不治之症的病人。
我不能面对挫折。
所以,当我离开南京,来到更大的春江市这个舞台,刚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
我不能忍受我的孩子生长在残缺的家庭,不能忍受自己永远面对着关于过去耻辱的印记……
但我渐渐发现,我迷失得越厉害,我对完美的追逐,就更加令我感到无助。
我一方面喜欢金钱,一方面又蔑视金钱,一方面害怕孤独,一方面却又喜欢离开。
就像凯鲁吉亚的小说那样,希望一直在路上……
她裸在水里,始终是冷静的,清醒的,像有着棱角的石头,上面印着无穷的色彩。
骆晓舟坐在她的旁边,水珠流过之处的身体,美得像矢车菊的花瓣。
想象中的欲望没有莅临。
抑或者,他宁愿他的欲望在聆听她的声音中沉淀,发光,直至长成一株无人企及的奇葩。
温泉说,我感谢上帝。你信耶稣吗?
骆晓舟说,我不是救世主。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离开,因为我一样不完美。
她说,我知道。她伸出手臂,抱住了他。她说我很冷。
骆晓舟说,我想,我不会和你再分开。
再过两天,就是2009年的圣诞了。
但在圣诞的前夜,他将离开萨尔茨堡,前往维也纳。
他不能失信于客户,即使他很想当着温泉的面,把那张机票撕掉。
他依然让理性占了上风。
最后一天,也就是属于他和温泉在萨尔茨堡的最后一天,他设想了很多迷人而诗意的场景,他相信,这应该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情人节。
之所以在浮想联翩之时,总是渲染上浓重的悲剧主义色彩。也许,如同记忆中断臂的维纳斯,也像温泉残缺的小指那样。很多时候,不完美代表的恰恰就是梦寐以求的完美。
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和午后的阳光下,和温泉闲逛在萨尔茨堡的街头,亲密无间地拉着手。
温泉时不时地小鸟依人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问他问为什么去了那家琴行,他说他在给他的女儿选一架小提琴,女儿想学小提琴。本来钢琴学得好好的,却偏要学小提琴了。现在的小孩子,真的让人头疼。要不,你来当她的老师吧?
温泉说,我才不当老师呢,我家里人都是老师,我知道当老师就是让自己走入一种规矩中。
我不是一个能守规矩的人。一个连自己都约束不好,有时都搞不清自己的人,怎么能为人师表呢?
骆晓舟觉得温泉身上有很多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也因此,每次面对温泉的时候,都仿佛有一种令他惬意的轻松和亲切,令他充满了想更深的,靠近的欲望。
他们相差十岁,出生在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思维方式和人生目标,但总有一些共同点,令他们在某个转角,奇迹般地出现共同的交集。
生命中会有奇迹,仿佛落英缤纷,对此,他始终深信不疑。
黄昏的时刻,雪又像个调皮的孩子,抚摸着他们的脸庞,濡湿了他们的眼眸。他们去了一家咖啡馆,那里面临着古老而幽静的萨尔茨河,阿尔卑斯雪山如一盏梦境中的灯,在远处和湖水交相辉映。
骆晓舟一边啜着咖啡,一边叹息道,真美啊。温泉说,只可惜不能天长地久。骆晓舟说,你还相信爱情吗?温泉沉吟了一下,说,我想,我只有在我的琴声中才能找到答案。
他们在咖啡馆里一起吃了晚饭,还叫了一瓶红酒。这日,温泉苍白的脸颊上第一次泛起了红晕,像初绽的玫瑰那么可人。那是圣诞夜的玫瑰啊,却没有人真正送给她。她喃喃自语,却发现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已经从天而降。
她欣喜若狂,一向矜持的她忽然像公主抖落了乌黑的斗篷,露出了里面的红舞衣,和雪白的水晶鞋。
你听过一个传说吗?温泉说,在欧洲中世纪的小镇,每年圣诞夜都会举行盛大的假面舞会。
谁也看不到彼此,谁也不认识谁。但如果哪个男人和女人,能拉着手跳舞到天明,他们就能得到上帝的祈福。
一直厮守到老。
这夜,在漆黑的酒店里,浴缸里的莲蓬头在飘洒着一场花瓣雨。
外面还在下着细雪,仿佛可以听到雪落在地上。
如同亲吻的声音。在如同海洋般无限广阔的地方,在最纯净温暖的泉水的覆盖之下。
他们终于,终于纠缠着身体和欲念,悲戚与迷惘,像沉浸在纵情的舞蹈。
等待着明天的第一缕曙光。
骆晓舟隐隐预感到,这场迟来的爱情,这场触动他灵魂深处,并愿意为之付出的经历,是短暂而唯一的。
所以他要倍加珍惜,如同濒临绝境的人,在品尝生命的最后一滴甘露。
他感到了肝脏的剧烈疼痛,是在到达高潮的瞬间。仿佛死亡那一刻离他很近,又再也无法触及。
他真的要走了。
还有两个小时,他要登上前往维也纳的班机。他吻她眉心的美人痣,捧起她孩子般的小指,说,希望有一天,我会把戒指戴在这里。
我不会和你再分开。
骆晓舟被自己所说的誓言感动了。
他很想重复一千一万遍,很想像那个传说中的假面人那样,和对面的女孩一直跳舞到天明。
而天亮之前,他已经离开了这间酒店。他的背影在一场海市蜃楼中,化为终结。温泉还在酣睡之中,她紧紧抱着的男人,已经换作了一把冰冷的小提琴,而这把琴,本来是骆晓舟带给女儿的礼物。
此刻,他却把它留给了温泉,留在了萨尔茨堡的,这个雪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