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过去了,温泉并没有来骆晓舟的公司应聘。
于是那份应聘书,便含有了几分戏谑的味道。
不过,那个电话倒是真实的。骆晓舟考虑再三,还是打通了她的手机。
这一次,他直逼了她的声音,竟有了几分久违的激动。
电话里的温泉,像是刚从一场冗长的梦中醒来。
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窗外的景致有些萧条,昭示着一丝寒气,随着诗意的脚步,在这栋豪华的办公楼里蔓延。
骆晓舟所在的公司,就在这栋楼的最高层。从窗口俯瞰下去,几乎是全璀璨而华丽的全景,骆晓舟每次的眺望,视线都会在不知不觉中氤氲起来。
这家公司占据了整整一个楼面。那是骆晓舟年轻有为的产物。在这座排外的城市里,不是每个外来人,都能自由出入于这座傲慢而高贵的建筑中,散发出它们金光闪闪的名片。这是他最引以为豪的。尽管,有时候他的满足感总会在打开窗户的霎那,像是树枝上的那朵秋霜,即刻飞扬到一地的尘埃之中。
但是,他并不在乎。
也许,他在乎此刻电话那头女孩的声音。
很好听,清澈儒雅,萦绕着一份浑然天成的书卷味。
即使,她连打几个呵欠,洋溢着慵懒疲惫的情绪,都如同拨开云雾的阳光,让那间昏暗的办公室,也仿佛变得明媚可人起来。
温泉说,真对不起,我病了。所以……我……我不能来应聘了。
你现在在医院吗?骆晓舟问道。
不,我在家里。
要紧吗?病得很重?
真的不要紧。我……实话……实话跟您说了吧。我投了很多应聘书,但我一家都没有去应聘。
为什么?
骆晓舟愈加相信了自己的直觉。
这个女孩的所作所为,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比如那次相亲节目,别的女孩都会喜不胜收,而她则像是进了监狱,犯了罪一样不堪承受。
想到电视节目,骆晓舟便说了一句,我见过你。在电视上。
别提了。那天我的表现很差。对不起,我要休息了。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儿吗?
骆晓舟觉得对方成了老板,自己则成了一个求职的人了。他有一种被挫败的感觉。所以,他接着说,没什么事儿…….
突然想找个人聊聊。我,能来看看你吗?如果,如果你觉得方便的话。
当然可以啊。
她的干脆也令人惊愕。
半个小时后,骆晓舟驱车来到了温泉所在的地址。
那是浦东的一所高档小区,小区的保安彬彬有礼,小区内的绿化井井有条,他将车开得缓慢,随着他的渐渐深入,感觉眼前的许多色彩。就像此刻他的心,似是被什么纠结了。
如品尝葡萄的同时,在吞咽下那细细软软的核。
而他一抬头,发现二楼的阳台上正种植着紫色的葡萄,那一串串葡萄正调皮地依恋在枝头,晶莹的光芒闪烁着,却恍若掠过一缕凄楚。
那是他似曾相识的眼神,随着几声雁儿的长鸣,拂过他微微疼痛的发梢。
二楼是温泉的家。他推开虚掩的门,一眼就看到了那些放在阳台上盆栽的几盆葡萄。
房间不大,装潢简洁到极致。白色的墙壁和木制的地板,连家具都是基本的几大件,带着典型的欧式风格。
最引人注目的,是放置在客厅里的一架钢琴,占据了客厅三分之一的面积。
钢琴上蒙了一条漂亮的罩子,纯棉的质地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小花,色彩缤纷,充满春天的气息。
卧室的门也敞开着,有一位纤巧的女子,悠然飘了出来。
她披一件纯白的家居服,腰里的带子系出聘婷的身段,左手提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小提琴,右手上握着一把同样银色的弓,与此映衬的,是她银色的指甲上细密的钻石,在幽暗中,吟唱着的光怪陆离的音符。
她简直就像是童话王国中走出的美少女。
骆晓舟怔了一下。第一次看到银色的小提琴,还是,眼前的温泉,和电视里那个女孩截然不同?
他努力搜罗脑海里的影像,那个局促彷徨的女孩,此刻怎么会脱胎换骨,仿佛是,从蚕蛹中破茧而出的蝶?
小提琴声已经响了起来。他原本以为,那会是钢琴声,却听到了另一种弦乐。
以手指温婉的速度和方向,在崎岖的路上行进,如一条湖泊的舒展,层层叠叠地荡漾开来。
是那首著名的《梁祝》,以他从未感受过的方式表达着。凄婉中流露坚定,哀怨中凝聚执着…….
他完全呆住了。
凝神屏息,不敢迈前一步。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很快就摸到了那里的烟盒。他很想,在此刻点燃一根烟,美妙的演奏总会激发他的烟瘾,而在想象中的云雾笼罩,总让他跌宕的心绪平复下来。
温泉拉完了,说道,我没想让你当观众。
她冷冷地说,我只是在练习而已。
她没有任何寒暄之语,甚至在他脸上匆匆扫了一眼之后,就迅速地继续关注她的小提琴了。
她拿来一块薄如蝉翼的蓝色丝绸,小心地擦拭琴身和长弓。
一边的骆晓舟显得有些茫然,现在的他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颇为尴尬。
温泉你好,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
骆晓舟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又迅速地把它掐断在手心里。
温泉转过身去。她的背影微微地佝偻,她年轻的脸庞与之隔离了开来,又在重叠的影子之间,弹指之间,合二为一。
她拿来一个琉璃做的,紫色的烟灰缸。
你现在需要这个。骆总。
她微微地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黑眼圈在骆晓舟的视线中一览无余。她没有化妆,有些憔悴,但分明,比那天在电视中化了妆的样子更好看些。她眉心的那颗灵动的美人痣,她唯一闪闪发亮的银色指甲…….除了天然的清新之外,又弥漫了几分妖娆的气息。
要知道,任何女人只要沾染了那种味道,是足以令每一个骄傲而伟大的男人迷惑的。
还没等坐下,烟雾,便像阳台上紫葡萄的长藤,沿着未知的世界攀岩而去。
阳光如苟延残喘的小飞蛾,坠落到敞开的紫色流苏的窗帘上。
你看到了,我没有生病,我也不缺钱。这房子是我的,你也知道,现在的行情,这房子的价钱该是多少。
温泉词不达意的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把她的小提琴放到了一个玫瑰色的琴盒里。
琴盒上有精致的雕花图案,每一朵玫瑰花都栩栩如生,仿佛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最后,它又被套在了一个棉制的琴罩子里。
那个罩子显然和钢琴的罩子是同个系列的,都是纯白的底色上,洒满了令人遐想的小花。
我现在都有些糊涂了。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烟蒂灭了,骆晓舟微笑中的声音有点喑哑,接下来,你该为我弹奏钢琴了吧?
温泉摇摇头说,我不会弹琴。钢琴只是个摆设。不过是,我每次拉小提琴的时候,想起有它的伴奏,才会很完美。
她说着“完美”,沉醉中竟偷偷笑了。
在暮色静静袭来的时刻,室内的光线浓密而深邃地包裹了她。
她微微开启的口中,有一颗破碎的牙齿,她侧过的脖颈上,浮出一道浅浅的疤痕。她的右手搭在左肩上,蜷曲的小指没有再张开。仔细看看,原来它只有那么一点点,真的就是那么一点点。
它仿佛停留在它的童年时代,一直都没有长大。
骆晓舟又问道,看来,我不是来这里的第一人?
她说,这个礼拜,你是我接待的第十个客人了。
对于温泉的危言耸听,骆晓舟显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说,我有点明白了你应聘的目的。
温泉点头,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他,直言不讳,明白就好。我要出去吃饭了,你,愿意买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