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九点多,老毛接到电话奔回家去,说是婆婆崴了脚。
左脚双侧踝骨骨折,连夜住院,要用几天抗生素后才能手术。
这是家老牌骨伤医院,位处市中心繁华地带,分院在新城区条件好很多,但这里出入方便,离家四站地铁。缺点是设施比较陈旧,电梯又小又慢,病患、职工和医用都挤在一处。骨伤病人大多需要电梯,高峰期等四五趟都挤不进去,常看到送手术病人的小护士急得满头大汗。
婆婆以前是护士长,勤快麻利特别干净的人,生活上从来都是瞻顾小辈没让我们费过心。这会儿不得动弹,听她轻轻叹气,人老了真不中用,连走路都会断骨头,自己怎么这般不小心哟!
“一点皮肉之苦,不算啥事!您就安安心心躺着,过年的准备有我们呢。”经历了父亲骨折、继母旧伤复发,对这家骨伤医院轻车熟路的我,看这事儿还真云淡风轻。
老毛下面有两个妹妹,三家人开始轮班。年关将近我俩工作都忙,只好轮流请假。大妹的婆婆胰腺癌也在住院,妹夫要照顾那边,小妹单身,好在是自由职业,偶尔外甥也能来值个夜。
不能下地,大小便要在床上,女婿终究不太方便,我就尽量多来。公公刚过世半年,考虑婆婆感受,我们克服着不请护工。还是庆幸有几个子女,又庆幸子女都在身边,不然除了伤痛,心也酸疼。
手术后最难捱,所有镇痛都用上,婆婆依然痛得直嚷着不要这条腿了。熬到不痛,血糖又居高不下,严禁任何水果。这对偏爱甜食的浙江婆婆真是一大考验,她馋坏了。
终于回归正常只等伤口一日日愈合拆线,我们陪护的大多时间没什么事,就是晚上不怎么好睡,基本都是半迷糊。
转到优质病房,两人间,比大病房多15元,来来往往的嘈杂少许多。婆婆还是觉得不划算,她宁愿受些吵,省下15块买几个甜橙吃着过瘾。可惜现下吃都不能吃了。
邻床是位六十开外的老哥,骑摩托车摔的,小腿胫骨骨折,比我们早五天手术正在恢复期,多是老妻陪护着。
老妻粗胖。那日我来时她正在洗头,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还披散着就开始大声说电话,用的是微信。她抱怨天总算大晴自己却困在这儿,要过年了家里什么都没洗,满脸的心急如焚。放下电话忍不住又咒骂老头几句,耽搁几个月赚钱,还耽误一大家子正经事儿。被骂的人一声不吭,闭着眼装睡。
一对夫妻来探望,女的穿套家居棉衣就来了。老妻可算找着人诉苦,如何受伤、如何辛苦、如何着急,从头到尾再复述一遍。她说起出事头天夜里的诡异,老头子一个人在外屋自言自语,怕是被鬼寻着说话呢,果然第二天就倒了霉。
来探望的女人让她别多想,渡过这劫就会有福报。然后话题扯开,村里的金花真不是个好东西,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好多人都看她不顺眼。听说桃根家的大崽发了财,过年回来给爷到红谷滩买房子。莫老憨屋里的老三还是离了婚,老婆跟人跑了,三个细伢子都不要,好狠心的娘。
她俩越聊越起劲,嗓门尖锐得能穿透墙壁,晚上没睡好这会儿刚打个盹的婆婆终于被吵醒了。
午饭后他家儿子来了,老妻赶着回去洗晒。儿子倒是不怎么说话只埋头打游戏,我们得以安静眯一会儿。
突然又被一声“哇耶”爆叫惊醒,原来儿子用滴滴给老妈叫车,结账比他来时多了八块钱:“老妈一定被司机那孙子耍了,这一来一去花了我八十多!”
躺着的老爹始终很淡定,仿佛这纷闹的世界也被石膏隔绝,与他无关。
今天早上我再来接班,邻床的已经出院,昨夜新来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汉,膝盖粉碎性骨折。小姑说他叫唤了一整夜,吵得大家都没睡。
一儿一女在侧,约摸都五十上下,一样的大嗓门,一样的气急败坏。他俩大概听力不好,说话基本靠吼。这会儿老人倒是没出声了。
要推去做检查。从护士那儿拿来四个轮子给床安上,兄妹俩手生,免不了互相指责,在婆婆指导下好歹装上。门外墙角处加了床,门里的床角度不够拐不出去,商量着加床的先挪开让下,偏偏不肯。护士教他们去门诊租小平车,要押两百元现金,俩人没一个身上带钱的,我恰好有立马拿给他们,让先解决检查的问题,不然排一上午队都弄不完。
还算顺利,十点不到推回来,说是插了队,哥哥说话间声音更高了。妹妹还完推车回来,一边热得脱棉衣,一边与我发牢骚:“我算知道这医患纠纷怎么来的了,全都是医生造成的。问个片子不晓得几凶,轮子还要我们自己装,排队排那么久,什么鬼破地方!”
身为医疗战线一分子的我,不以为然,如风过耳,没有接茬的欲望。
有人来送饭,说是老汉的小妹,这家儿女的姑姑。老汉痛着,大口大口喘粗气,从早上开始水米不肯进。
姑姑眼睛一瞪:“痛就不吃呀?没死就得吃,起来!”拽着老汉的上半身坐起,我看到他反应好像有点迟钝,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痛了。
姑姑开始喂,一边埋怨:“抹什么鬼窗户撒,抹了下边就算了,还爬那么高,怎么不从八楼直接摔下来撒?这下好了,一大家人都不要过年!”嘴上不停歇,手里一勺一勺也没停,又不忘让他吃慢点别噎着。完了再喂汤喝,擦嘴,扶着平躺下。动作粗鲁果断,不由分说。
躺着的嘟囔一句,好痛......
姑姑凶巴巴地呵斥:“怪谁呀?痛也忍着,不要吵到别人休息。痛死都活该,一家子老老小小不要上班就伺候你了!”过一会儿又拿来温热毛巾,给满头白发的哥哥洗脸。或许是火气发过了,忽然间温柔许多。
把床头柜仔细擦干净后,姑姑走时提醒侄子别忘给父亲吃利培酮。这是一种治疗老年性精神病的药,我明白了为什么伤者的神情使人觉得过于漠然,也深知照护一位这样的病患,亲人要付出怎样的耐心和坚持,由此对这家人产生了些许敬意。
市井百姓多如此,可能不够文雅,不够温柔,容易冲动,爱计较抱怨,但在骨肉亲情面前掺不了假,能不离不弃,从来不乏善良可爱。
婆婆一日日康复,后天可以回家过小年,已经是很好的结果。邻床的下周手术,半个月才能拆线,这个年要在医院过了。
下不了床的婆婆无聊得很,又不能总看iPad,不打针的时候就自己折纸玩儿。她说,这人啊,就不能有点什么毛病,自己受苦不说还拖累家里人。
可是人啊,谁能一辈子不遇上点啥呢?事儿来了想办法解决,慢慢熬过去,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